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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边婶婆
【发布日期:2014-01-07】 【来源:本站】 【阅读:次】

□陈天宇

几十年的时间流水,都没能冲刷掉我脑海中那清晰的“井边婶婆”的形象。
“井边婶婆”原先的名字叫什么,怕是没什么人知道,按照家乡旧时的习惯,女人出嫁后,娘家的姓名都不带过来。姓用丈夫的姓,而名字则或者用娘家的地名,或者以娘家居所的特点为名。婶婆娘家屋边有一口水井,人们便叫她“井边”。
从刚刚记事起,我就知道有个“井边婶婆”,那时她大概已近六十岁了。她是一个孤老婆子,没儿没女的。我还知道这一阵子她一看见邻家的孩子,便会上去摸着他们的头,细声细气地同他们讲几句话,有时还会从胸口大襟后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带着体温的花生什么的,塞到孩子们手中。可不知咋的,这些孩子却会象躲瘟疫似地跑了开去,有的嘴里还在喊着“扫帚星!扫帚星!”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什么是“扫帚星”,我不跑,只是站在那里呆呆看着她hellip;hellip;
有一次回家后,我忍不住好奇地问我祖母:“邻家的孩子为啥冲着lsquo;井边婶婆rsquo;喊lsquo;扫帚星rsquo;呢?”听到我的问话,祖母的眼眶红了,她说:“井边是个苦命人。二十多岁就死了老公,身边又没个一男半女的,别人都说她是扫帚星,克了老公克儿子,她心里苦啊。记着,你可千万不要学别人也去轻贱她呀!”我赶忙答应:“阿婆,我不会,我懂得。”
尽管受祖母的训诫,我从来不肯接受别人给的零食,但我还是成了愿意让井边婶婆摸脑瓜并听她讲话的少数几个孩子之一。我发现,虽然井边婶婆的手上长满了老茧,但她在抚摸我的脑壳时竟是那样轻柔,有时我还能发觉她的手指在微微颤动,可就是一点也没有“扫帚”那样“硬扎扎”的感觉。她每次呢呢喃喃地讲话,总带着一点对孩子的恭维,比如,“你看,这孩子长得多俊啊!”“你家阿婆真是好福气,几个孙子都这么乖。”hellip;hellip;有时她还会用跟我祖母一样的口气说:“阿弟啊,勤心打石石成花,勤心读书会做官。你家阿婆伺候你们几个真不容易,长大后你可要好好读书为你家阿婆争气呀。”井边婶婆的话讲来讲去就是那么几句,但我总静静地听着,有时甚至会不自觉地偎在她身边。这时,婶婆越发高兴起来,脸上的皱纹好像也舒开了,嘴里还偶而会发出一两声平时绝然听不到的好听的笑声。她那原先的老态不见了,整个儿人都像年轻了许多,看到她那样高兴,我也象做了件好事似的感到快活。而要是我祖母知道了,她也总要称赞我几句。我就这样在家人和井边婶婆的关注爱抚下慢慢地长大了。
紧接着,村里人开始了熬那最饥饿的三个年头。我祖母为了几个小孙子能活下来,把我父母给她的每一点吃的东西都让给了我们,她自己就吃那洗碗涮锅水中的沉淀物,就吃那甘蔗渣舂成的细末。等到地里终于能长出粮食而人们终于有了一点饭吃的时候,我祖母已经虚弱得不行了。她在病倒之后又捱了几个月,然而还是没能挣扎着再起来呵护我们了。井边婶婆因为没儿没女,是老贫农,又是五保户,尽管也是饿,多少还有一点吃的。她不仅熬过来了,而且居然又渐渐地硬朗了起来。身上的衫裤虽然有一两块补丁,但补得那样服贴,使人感到她还是那样整洁、清爽。
十五岁那年,我考到在城关的一中念高中去了。每逢回家,当我在村中大石板路上碰到井边婶婆时,她总是逢人便夸奖我有出息,还称赞我祖母积德行善,真有好报。
高中第一学期结束后的那个春节,村子里已经驻进了“社教”工作队。那时的春节,村子里一点热闹都没有,除了四处张贴着几张红红绿绿的标语外,到处冷冷落落的,没有喜庆味。大年初一早上,村里人闲着没事,便聚到村头坊下大院边上晒太阳聊天。在场院当中,有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正争着骑一辆半旧的自行车(当时自行车在乡下还是稀罕物)。恰巧有人招呼我也去骑一骑,我便高兴地跑了过去。那时,我才学过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上了车后便摇摇晃晃地踩了起来,当我东扭西歪地兜了两圈之后,有两个小伙伴竟跑到后面推起车来。其中还有一个居然爬上了后货架。我从未带过人,车把子把不住,只好听任车子往场院边上撞去。慌乱中,我看到快要撞上一个老太婆了,赶忙把车头一扭,车子倒了。当我们爬起来时,看到那老太婆已经摔倒在地,我脑瓜“轰”地一下大了,心想这下可闯了祸了,赶忙上去搀起她,一看,原来是井边婶婆。只见她手支着膝盖,疼得呲牙咧嘴的。可是,当看到我一脸懊丧地问她摔坏了没有时,她却一边对我眨巴着眼睛,一边一个劲地摇头,连声说:“没事,没事。你没撞到,是我自己躲的时候摔倒的。”她看到我还在惶恐地一直搀扶着她,便有些生气了,她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有力地甩开我的手,自己一瘸一瘸地回家去了。
开学后的一个星期六,从城里回家时,在村中大石板路上我又遇到了井边婶婆。她正柱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看到我后,她和往常一样高兴,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抚摸着我的肩头,对我问长问短。可是当她看到我嗫嚅着想说什么的时候,她的脸却一下子拉了下来,她双眼直直地盯着我,用手拍了拍我的肩头,缓缓地对我说:“阿弟啊,你什么都不要讲了。婶婆老了,九块棺材板都已搬了八块半了,没有用了。你年纪还小,还有多少路要走,还有多少事要做。你千万不要记着这件事。真的是我自己摔倒的。”看着她那一脸的关切、一脸的真诚,我的眼泪不由地淌了下来。从那以后,井边婶婆就再没离开拐杖,她真的瘸了。每当看到她柱着拐杖艰难挪动的样子,我心里便一阵愧疚难过。每当听到那拐杖敲打石板发出的那一声声迟缓而又凌乱的“笃”“笃”声时,就像敲打在我心上一样。而且,当她几次看到我不安地想去搀扶她,而被制止了之后,她再碰到我时居然会很生气地掉头走开。从此,我已无法再享受她的爱抚和关切了。
后来,我到另一个地方安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极少回家了。井边婶婆的情况我已经知道得很少很少了。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井边婶婆已经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下楞住了,眼泪哗哗地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因为,我知道,一个又穷又瘸的孤老婆子,她的晚年会是怎么样的。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也已近花甲之年了。多年来,我似乎仍时时能感受到井边婶婆的爱抚,就象总有春风拂过我的发梢,给我鞭策,给我力量;我似乎仍时时能谛听到那拐杖敲打石板的“笃笃”声,就象良心和灵魂经常受到叩问,使我警醒,使我奋起。同时,我常想着如何把那不灭的一瓣心香,献给井边婶婆,一位平凡善良的农村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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