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金冷
家乡的井,在距家300米以外。当时用于灌溉农田的那口井,边上有一棵龙眼树,不知是谁打下的,恐怕到现在也没有人能够说得清。
人们只知道用一条绳子拴着铁皮桶、木桶、塑料桶、陶罐等容器扔进老井的心窝,然后,“掏”出一泓清冽的井水来,明亮一片,闪着粼光。
家乡处于丘林地带,喝水用水还真的成为民生的一件大事。上世纪70年代,我在读小学四年级时,就开始挑水,用两个杉木做的小木桶,到村外的一口水井处挑水,挑回来后盛在水缸里。挑满一缸通常可用三至四天,逢年过节,因为用水量大,每天至少要挑一至两次,有时还兼带着洗菜、淘米、洗器具等。春秋好一些,碰到夏天,天气炎热,每挑一次都挥汗如雨、汗流浃背,到了冬天,打水的手都冷冰冰的,十分不情愿。有时候洗菜、淘米,手被冻得发红,而刚打上来的水,因为温差的缘故,其温度略比空气中的温度高,洗菜时,宁愿手放进水里浸或泡,也比放在空气中要暖和一些,然而,毕竟还是要经受冻的过程,为了生活,又不得不这样做。井台十分简陋,只能供两三个人同时打水,没有洗菜池,没有石条椅,只能弯着腰打水,蹲着腿洗菜,甚是辛苦。井里的青苔刻下了岁月的痕迹,不知有多少代人从老井里取水烧饭,填饱肚子,一代代繁衍生息下去。
从远古到现今,一点点梳理村庄的印记,斯人远去,老井却留了下来,且愈发深邃、清幽。
乡下人每天拜会最多的乡村器物应该就是井了,淘米洗菜要去,洗衣冲澡要去,灌田浇菜要去,渴了要去,饿了要去,脏了要去,甚至就连衣冠不整了,不想去照镜子,也会探头看一下老井,里面藏着的那面“水镜子”会让你全然看清自己的容貌衣冠。
小时候,父母最怕的就是我们去井台,尤其怕我们伸着脖子朝里望,旁边既没栏杆,也无高台,唯恐我们一不小心掉下去。但是,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我们总喜欢趴在井台上朝里望,那蓝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统统都能在井水里看到,它们经由井水一照,变得色泽鲜艳、容颜洞明。
其实,村子里的人都把井当作是我们的爹娘,濡养我们,陪伴我们走过风花雪月,春夏秋冬,流年四季。
后来,我去当兵了,探亲回来时,看到家里新盖的房子围墙内有了压水井,经打听,原来是在县农机公司工作的大哥买回了压水机,这是一种开口极小、出水极其方便的取水工具。唯一的遗憾是,透过压水井看不到别样的天空,更看不到飞鸟。
有了压水井,但还是要在旁边挖口井。因为,压水井跑水的时候,还要到井里打上一桶水来做引水,而且压水机寿命不长,现在几乎看不到它的影子。说来也奇怪,压水井里的水总有一股铁锈的味道,完全不如井里的水清冽甘甜hellip;hellip;
改革开放后,家乡发生了巨大变化:家里盖起了四厢房,周围栽满了龙眼树,以前住的古屋成了历史;晒谷可以在自家门庭前的水泥场上晒,再也不用挑到1公里以外的公共水泥场地上晒;许多家庭先前挖了水井,现在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再也不用跑到300米以外的老井那挑水了,喝的用的都能就地取材。
然而,老井也有灵,据村里的前辈人说,早些年,遇到了旱灾,河沟都干涸见底,唯独老井不枯,反倒涨了几分水。老子说,上善若水。据说老子出生的时候,九龙井吐水,给他洗澡,所以,与其说上善若水,还不如说“上善若井水”。在平海,也有一个传奇的故事,公元1682年,闽浙水师总督靖海侯施琅将军奉命率238只战船驻师平海,训练水师三万余人,当时这里遍地盐卤,因为靠海,井水大部分是咸的,只有平海湾正中央的妈祖庙前有一口浅井,但当时井水枯竭,三万大军的饮水成了一个大问题。急切中施琅拜祭妈祖寻求帮助,妈祖托梦手指妈祖庙前的一块空地说:“此处涌泉可济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第二天,果然挖到一口清泉淙淙的深井,极大地缓解了将士用水难的问题。施琅为了感谢妈祖,特地在宫前用108块青石头砌筑了一口师泉井,深10米,周长3.2米,并撰写了《师泉井记》,立碑石于井边。至今这口井还为渔民提供源源不断的清冽泉水,成了沿海常年缺水的甘霖。
还有一些老年人说,老井是坐地而成的缸,当年,女娲娘娘捏泥人的时候用的水,就是从缸里取的,后来,缸下陷,变成了老井,每个村落里都有了不枯的泉眼。
是的,泉眼。老井不就是村庄的明眸吗?它目睹着村庄的变迁,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也帮着村庄里的人洗去岁月的尘埃,洗去浮华,洗去伤痛,照见一个清晰的明天hellip;hellip;
所以,就连村庄里的鸟雀也喜欢到井台上站站,弯腰饮两口人们落在井台上的水,望一望井水里的一角天宇,也望一望自己,时不时得意地叫上几声,村庄也在这样的静谧里睡去,又醒来。井台上的青苔绿了,黄了,但老井永远是家乡的记忆。
家乡的井有魂。它是来自地心的窗口,爱幻想的我曾经一度怀疑老井是地心用来和天宇通话的工具,也是用来与天宇联络的一眼秋波,不信,有风无风的时候,你去看老井,都是波光粼粼的,含情脉脉的。
家乡的井是村庄深邃的眼睛,不仅看明历史,而且看清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