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
父亲和唐叔在田埂悠然地吸着纸烟,我却不停地喊:犁被卡住了,犁被卡住了。
他们俩听后在暗自窃笑,唐叔向着我逗乐:好样的犁手,想办法呀!
我使劲扳动犁手,蹲下身去扒开犁尖的泥土,无济于事。我于是坐在翻过的泥块,撒手不干了。父亲停顿了一会儿,甩掉了烟头,走过来。
“犁把要抓牢,线条要直,就轻松了。”父亲自言自语,我知道是说给我听的,那会儿,我正呼吸着泥块清新的气息,也没有正眼瞧父亲。父亲也是偶尔在吸烟歇息的一会儿,教我操作,一个高不过玉米秆的孩子怎么会犁田呢,这是大人的活儿,我才不管呢!
父亲还经常这样教育我,他认为一个农民孩子从小就要学干农活,学握紧农具,否则长大了再学,就会延误农事。父亲在犁田时,也是有意无意让我操作,一个孩子又怎会知晓他的良苦用心?
我瞧我操作的犁痕,几步见方,歪歪扭扭的线条,我想一块水田要是可以用直尺铅笔描绘,我当然可以让春天的线条笔直,让春天的田野小花朵朵。
犁田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里嘀咕,我学握犁把,跟在牛屁股后嘚瑟,我是好玩呢。我扶着犁把,驱赶水牛,像是一列队伍的军官,在指挥一场战斗。那犁不是在我的手中,是在我的笔下,和那色彩渲染的春天一样在我的笔下,我的尖利闪亮的犁刃划过的是时光新鲜的一页。
你看,我跟在父亲的后面,翻阅更新的土块,吸引我眼球的是泥鳅,我的竹篓在不断地盛入,这才是我的收获啊!劳动的间隙,我追赶蜻蜓,田野舞蹈的蜻蜓带我闯入另一片天地。唐叔和父亲的对话早以被我抛之脑后。
有时,我似乎也感悟着什么,我注视着整齐的土块,父亲的脚印是那样清晰,这就是农民清晰的脚印,嵌入土地。我坐在水沟的一侧,轻风拂过青草,我放牧的牛儿在低头咀嚼,偶尔,它也侧耳倾听,长长地哞一声。
犁把要抓牢,怎样才牢?唐叔他们扛着犁把,牵着水牛走在田间小路悠然,那东西我视它为一座小山。我不是没有试着抓牢它,我凑过去肩膀,想一把顶起,它的锋利在穿越肩头。我渐渐明白了一个人成长的道理,一个农民的孩子肩头就是要有尖利的东西在穿越。
一片田野只有尖利在穿越,才会辽阔,碧浪才会翻滚。读初一时,我跟父亲到田间劳作,我已初步掌握了犁田的要领。不过这些都是遥远的事了,唐叔也很少回到村庄,当年生产队里的劳动标兵,乘着儿子开的奔驰回到故乡的他,早以把犁铧甩掉了。
只有我在一片茂密的地寻找吗?水牛长哞的声音在暗处传来,我知道我心灵还保存着纯朴的线条,风止息的夜里,我经常在梦中耕地作画,歪歪扭扭地抵达。
一次,我在猪栏一侧看到弯身的犁具,虽然不完整,犁铧的尖利早已迟钝,锈色占领的时光在隐藏,我心灵的线条却无比清晰,像父亲的田间的脚印,我忽然想到对话的朋友,对!沧桑的犁铧就是一位从未谋面的朋友,搁浅船桨。然而,稻花摇曳在它的田地,它隐藏在一个角落,独自耕作,独自栽下禾苗,含苞,扬穗。
父亲也老了,像极了一张犁。我到自家的田地走访,一位亲戚在劳作,他承包我们家的田多年,我遗忘了自家的田,更遗忘了原始的耕作方式。
遗忘症的人何止我一个?我彷徨村庄的山水间,我还能看到一位肩上扛犁具的乡亲吗?耕作的方式在转变,那些时光里的印迹也只是一个旧符号,没有线索勾起往事的火苗,那些人事就被风吹散,或是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