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媛
大伯过世了。
正午,父亲打来电话,让我回家送大伯一程。我坐上车,心里悲伤弥漫,一众往事,翻上心头。
父亲三个兄弟,爷爷早逝,是奶奶走街串巷卖菜,养大了他们。父亲很少说起以前的事,但从父亲三兄弟敏感易怒的性格可以知道,少年时他们一定受尽欺凌。
我从懂事起,就知道大伯是很厉害的人。他很会赚钱,是村里最早的万元户,他家最早买电视机,一大片农田上,他的新房傲然挺立,轰动一时。他是个极有雅趣的人,喜欢种花,喜欢看戏剧,总是打扮得很得体,家里也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各种新式的家具总能在他家看到,柜子上还有造型地摆列着各种照片。照片上,大伯或西装领带,或风衣夹克,与童年的堂哥堂姐一起幸福地微笑。
父亲对大伯的感情很复杂。在他对我曾有的描述里,大伯念过高中,文笔通畅,写得一手好字,还拉得一手好二胡。可父亲又对大伯婚后兄弟渐渐隔阂,颇有微言。大伯母是个能干而凶悍的人,脾气暴烈,难以沟通。大伯在婚后越发软弱,家中事往往由大伯母作主。于是,兄弟渐行渐远。
大伯生了一男二女。随着孩子长大,家里的气氛常常是战火弥漫。大伯夫妻、父子、母子常吵成一团。母亲是个柔顺的人,对大伯家的家事避而远之。可堂哥一吵架,总是找父亲当避风港。在父母的劝导声中,我们小孩总可以知道他家又发生了什么事。
日子便这般在吵闹中过去。终于,大堂哥结婚了。大伯母是个坚定的早婚主义者,在大堂哥18岁的时候,她就急急地为他订了村里的一个女孩子。随后就是结婚、生子。家庭又有了新的矛盾点。大堂哥终于带着妻子离开莆田,去福州开服装店。不常回来,可一回来,必定有场家庭大战,混乱不堪。
随着两个女儿出嫁,大伯渐渐成了一个满腹愤恨的人,跟他聊天,无论什么话题起头,必定会绕到“逆子”上,讲不了多少话,就会情绪激动得红脸。我不再看到他写字、拉二胡。他的神色之间也渐渐变得不平,易怒。有时,我看着他,会惘然,父亲口中那个有才气的大伯哪里去了?
大伯查出肝囊肿是前几年的事了。医生说是早期,应该好好治疗。我们也常劝他,现在医学发达,经济方面又不成问题,一定要及时治疗。可是大伯他不听,他最介怀的是,大堂哥没有如孝子一般为他治病。他说,这样即使病好了,也会被儿子气死,不如不治。于是,他便开始准备身后事,买了墓地,趁着能动,跟大伯母去游山玩水,去游历各地,他说想去多看看风景,才不枉此生。
今年年初,大伯的病情终于恶化。在住院之前,听说他还在计划广西之行。长期的愤怒彻底摧垮了大伯的身体,只一个月多的时间,他就被病魔折磨得变了形。大堂哥终于成了一个孝顺的人,侍候床前,衣不解带。大伯终于原谅了儿子,他们抱头痛哭,泪水释尽了以往的那些纷争。求生的欲望又回到了大伯身上,可他却早已错过了治疗的时机。我想,病床上的大伯是后悔的,可又是解脱的。他成家后,一直陷在家庭的争吵里,现在终于能够清静了。父亲说,大伯过世前几天,一直在说,奶奶来接他了,可他真的不愿意走,他还想再多活几年。
我在回忆里潸然泪下,为大伯的这一生唏嘘不已。
踏入大伯家时,大家都在准备仪式。国良叔深谙葬礼习俗,他指挥着家人置放各种丧葬用品。大伯母早已给大伯穿好寿衣,他躺在厅前的木板床上,全身蒙上一床白布hellip;hellip;
联系的殡葬车准点到来。被大堂哥抱起入殓的大伯轻瘦得让人心酸,他的魂魄已离身体而去,他像断线的木偶一样任人摆弄,不再有丝毫生气。
灵车往火葬场开去。烈日当空,暑气蒸腾,与大家的悲伤形成了对比。见证死生,总觉得有种情绪如鲠在喉。火葬场坐落在山里,树木成荫,潮湿,凉风从四处灌来,有种幽静的阴森,想来这里就是黄泉与人间的阴阳交隔地了吧。
那把火烧起来的时候,大伯母哀哀的哭声,让人心碎,她让大伯快逃、快逃。她让大伯好走、好走。一时之间,众人泪再也止不住,纷纷滚落。四十几年的夫妻,朝夕相处,一朝死 别,无不肝肠寸断,看得旁人也是悲伤难受,国良叔劝慰大伯母,要节哀,让大伯干净地走,让他了无牵挂地走。
回去的路上,大伯母渐渐止住了哭泣。国良叔劝慰她说,每个人,来世上一遭,都要走回这条路,要学会看淡死生。死者已去,生者还要继续生活。
这一场葬礼,让我明白了民间礼俗的真正意涵。死生之间,有礼存焉,对生者,这是最大的安慰,对死者,这是最深远的追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