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元沧
经常想起常伯伯。我一直只记得他的姓,不知道他的名,但这不影响对他的尊敬。
解放前夕,他从苏北撑着一只小船而来,一蓑烟雨,两眼无奈,后来才上了岸,定居上海北郊农村。他的特点是“两栖”,既当船民,又当农民。平日从事内河运输,农忙时躬耕田间。
萍水相逢。上个世纪70年代,我到沪郊当教师,他的第二个孩子在我班上念书,于是才有了认识他的机会。当时他才四十五六岁。他的妻子在“春来茶馆”做事。那茶馆是供销社办的,原名不详,当地人告诉我,因为有了样板戏《沙家浜》,才赶时髦改的名,并未经过阿庆嫂认可。夫妻和睦,养有一女二男,收入微薄,只能将就打发日子。看表面,他的脸色不错,黑里带点红,那是长年累月劳碌野外留下的风印日色。其实他的身体并不好,记得他患有关节炎,而且还不轻。但他很坚强,为了养家糊口,忙不迭行船、出工,从不言愁叫苦。
几次接触下来,我发现他学问不浅。不少古文名篇,他都熟能成诵,对古文的语法特点和一些常用句式,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在大学里我虽然也学过古汉语,但没有学深学好,而他只上过两年私塾,基本上属于无师自通,靠的是勤奋和悟性。我自叹不如。
有一天,他来找我,把一包用旧报纸裹着的东西塞给我,打开一看,是本纸质已经发黄的《古文观止》。他说:“这是我们老祖宗的杰出成果、优秀集本,现在书店里买不到,放在我手里用处不大,也许你能用得着。”他对《古文观止》如何作评暂且不谈,就凭他对我的真诚和信任,已经打动了我的心。这是一本“漏网”的书。收还是不收?我正犹豫。他看出了我的心事,宽慰道:“我认定你是好人。怕什么?我们行船也有不顺风的时候,但不会一直这样,很快就会过去的hellip;hellip;”
果然被他说对了,没多久,田野上开始有了希望。这本老掉牙的《古文观止》成了我唯一的教学参考书。借助它,我把课本上的文言文译为白话文,刻印出来发给学生,还提供给上课有困难的同教材老师。恢复高考时,我给当地那些准备报考的知青上辅导课,它也派上了一些用场hellip;hellip;
能在记忆中留下的并非都是大事。他的儿子在一篇小作文里用了“信口开合”一词,我不假思索将其改为“信口开河”。上门家访时,他随便提及此事,我斩钉截铁地认为只能用“开河”,不可用“开合”。我记得清楚,《红楼梦》里就是那么写的:“村老老是信口开河。”常伯伯则认为两种写法都对。为了让我眼见为实,他让儿子到船上取回一本《西厢记》(也已破旧)。他指着二本三折让我看:“你那里休聒,不当一个信口开合hellip;hellip;”这件事对我触动不小,原来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后来,有一次他的儿子问我:“从字面解释,“萍水相逢”是不是萍与水相逢?”我想了想才作答,好像不对,水为载体,应该是萍与萍在水中偶然碰到了一块。有过教训,我不敢再贸然好为人师。我问:“是不是你爸爸让你来考考我?”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在乡村当教师的8年时间里,我遇上的能人不只常伯伯一个。
常伯伯让人常相忆。他的善良和勤劳,他的乐天和坚强,他的淳朴和聪慧,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