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松
莆田有句俗语,叫做“老父十三儿十四,老父撑船儿做戏”,乍听起来有点怪,哪有儿子大于老子的道理?然而,这怪事在旧时农村还真有过,那么,就先从这“撑船”说起吧。
撑船,兴化话又称作“它船”(方言谐音),所撑的船舶根据行驶水域分为“溪船”和“沟船”两种。先从溪船说起吧,溪船,顾名思义就是行驶在溪流上的船舶,它的造型很特别,从外观看去,整条船就像一支织布的梭子,头尾两端高高翘起,船身长达十六七米,宽为一点三米,制作的材料也很讲究,都是选用坚硬耐磨的枫木和樟木等木材制成。船身架有四张大竹篷,平时用来挡风遮雨,顺风时可以撑开竹篷借风助行,该船最大特点为船底平,两头尖,故吃水浅,出水快,适宜在溪滩激流中行驶,因此被人称作“溪船”。
溪船的广泛应用,完全得益于木兰陂水利工程。古陂的建成不仅灌溉南北洋万顷良田,开挖的四通八达沟渠,也给兴化人民带来发达的水上交通。据莆田县文史资料记载,上世纪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初最盛时期,兴化农村共有溪船三百多艘。其中仅莆田南洋东华村就拥有130艘,船工达到五六百人,按现时说法,堪称“溪船专业村”。
溪船的用工配备也有讲究,往返于莆仙一线的溪船,因木兰溪水路远,险滩多,需用船工四人;而行驶于南北洋内河(俗称下沟)的溪船仅配备两人就足够。撑船头的叫“头竿”,作为头竿的副手称“二竿”,撑船尾的叫“三竿”,负责杂勤的叫“四竿”。船头和船尾各安有长约两米长的舵桨各一把,舵桨上写着“顺风顺水”等吉祥词句。行船的时候,站在溪船两端的船工将长达十余米的竹竿插向水底或溪岸,用力反向走动,由此产生反作用力推进溪船前进。当船行驶在竹竿插不到水底的深水河道上,船尾的船工就开始操作舵桨导航前进,如遇上顺风则撑开船篷借风助力航行。
行驶在南北洋下沟的溪船相对平稳,最艰难的是走木兰溪水道,从华亭濑溪逆流往仙游,一路上大小险滩有百来处,要是碰上枯水期,船的底部就会碰擦溪底沙石,这时船工就得跳下水,分别扛起船头和船尾横杠,“嗨呵,嗨呵”喊着号子,吃力地连扛带推着溪船过险滩,其艰难程度不亚于北方的拉船纤夫。从仙游返莆顺流而下过险滩时,掌舵的船工更要提足十二分神经,一旦不慎就有触滩翻船的危险。
旧时运往仙游的货物主要有豆饼、肥田粉、百货、食盐和纱布,运回莆田的货物有烟草、食糖、山货和桂圆干。行驶下沟的溪船一次可载货五吨,而往返于木兰溪的溪船每次只能载货两吨半。从莆田到仙游全程需要三天,回程顺流仅十个小时就可到家。我的曾外祖父旧时在黄石加工销售烟丝,收购的烟叶就是用溪船从仙游榜头运回莆田,先走木兰溪,进入莆田后开始行驶下沟水路,最后在黄石街伟桥头小码头靠岸卸货。
溪船不仅是重要的水上运输工具,还是戏班不可缺少的搭档,旧时做戏都是租用溪船运载戏班,租期通常为一年,当船主被戏班雇用后,这条船也就成了戏船。莆仙戏传承人阿妹丕至今记得当年戏船的模样:盖着竹篷的狭长船舱里,木板隔成的几个空间就是演员“卧室”,第一格供四个乐师休息,第二格是妹丕和另一位女旦的宿舍,接下是个较大空间,挤着可以睡下八个人,那是其他男演员的休息室,最后一间用来放置道具戏箱等杂物。靠船尾一侧还安有小灶台,底部铺上一层不易着火的竹片,大家用咸草编织的“牙哩袋”(方言谐音,即草包袋,相当现在的饭盒)各自装米做饭,船夫负责烧火,等到用餐时候捞出草包饭,就着自带的咸菜吃起来。妹丕回忆道,船上住宿没有想象中的浪漫,有的是太多艰难,冬天睡在冰冷的船板上,夜里梦中都会被冻醒;到了夏天,又遭虫咬蚊叮,苦不堪言。演员不一定在船上睡觉,只有当戏船停泊村旁的时候,或者连夜赶往下一村站演出,这才回船休息,如果说村子与停船地点太远的话,大家都会选择在村庙里过夜。
民国时期的戏班人员不多,仅有十余人左右,一艘溪船刚好载下一个戏班,溪船就是流动的家。当溪船被戏班长期包下后,这船便天天载着戏班跑,往往是这个村子做戏结束后,又急忙赶到下一个村演出,戏班就像水中的船只,长年累月漂泊在南北洋乡间。
那时,戏一唱就是三天,村里也跟着热闹了三天。到村里最后一场戏时,班主会说,演完这场戏,明天就开往其他村了,演员全部在船上过夜。当晚戏一结束,男演员七手八脚往外搬戏箱,等到收拾完毕已经下半夜。五十多岁的老船工就靠在船舱旁,打个盹后又马上抖起精神,借着月光四周巡视,他不仅要撑船,还得负责船只安全。按班主事前交代,到了黎明时分,老船夫叫醒另一位船工,解开缆绳,趁着微微泛白的晨光,一前一后撑开满载戏班的溪船,悄悄离别睡梦中的村庄hellip;hellip;
回头再说“老父撑船儿做戏”这句俗语,旧时还当真有此事。当年妹丕所在的戏班就有个叫“丑子舟”的小男孩(黄石东华人),其老父以撑戏船为生,自小跟着父亲四处漂泊的小男孩以戏船为家,经常的目睹耳闻,让孩子渐渐喜欢上兴化戏。才十来岁的他嘴上挂着两撇胡须扮丑角,戏台上看去比他老子要老得多,因此被人戏称为“老父十三儿十四”,这个俗语用来比喻这对父子是最恰当不过,却一语道出旧社会船工戏子“戏狗乞丐吹”的辛酸生活。
旧时除了溪船,还有一种行驶于内沟的船只,兴化话叫做“沟船”。其外形与溪船不同之处是,沟船全长只有八、九米长,一米宽,船头船尾两端平平,各有一块 小平台用于船工上下操作。造船材料以松木为主,载重量在三吨左右。由于沟船行驶平稳,搭载方便,因而为兴化内河所普及,不仅是货物运输,还可以做客运,人们上镇里办事或是学生上学,都会搭乘沟船出行;到了农忙时节,村民还会用沟船装载肥料,田间收割的水稻也是靠它运送回村,就是过河摆渡,也离不开沟船。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南北洋开始出现一种叫“挂机”的沟船,就是将发动机挂在船尾与螺旋桨连接,产生动力推进沟船行驶,还有把抽水机安装在沟船上,就成了一艘抽水机船。
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公路交通迅速发展,历经千年的水上运输终于被汽车货运所取代,沟船因其用途较广,个别农村还可以见到它的踪影,而行驶溪滩的溪船从此退出历史舞台,木兰两岸再也听不到扛船过滩的船夫号子声。漂泊远去的溪船,给人们留下的是一份无尽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