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爱娅
我的父亲是位中学老师,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像现在这种先进繁华的生活,他一点儿都没有享受到。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看到这些高楼高铁、飞机轿车,不知该是怎样的欣慰。就像我母亲说的那样:“他是个命薄又没福气的人,没退休就走上了黄泉路。”
父亲留给我们的永远是一副寒士形象:高挑的身材,清秀瘦削的白脸,一套洗得快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老辈有文化的人都说他年轻时有“玉树临风”的气质,不然像我母亲那样的大小姐也不会嫁给农家出身的他。
其实,我的父亲很多时候都是古板的老夫子形象。他把在课堂上对待学生的严厉态度拿来对待自己的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怕他,躲着他。现在我的梦中,父亲的脸都是板着的。
可是学生们的家长都很尊敬他,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学问好,又老实,又负责,是出名的好好先生。就是在他被“剥夺”了教书权力靠边站时,人们都还在暗地里敬重他。过年时,人们会请他写春联,请他写家信,闲时还会聚到他身边说说话,尽量照顾着他的自尊心。大家从他那小心翼翼的神情里,能看得出他心里的感激。
1970年以后,父亲不知怎么又开始教书了,但他已经不敢对学生要求严格了。他本来是在城里搞教育干事的,因为受家庭成分的影响,被调到了远乡教中学。当时的那种环境里,有文化并不是件好事情,就像我喜欢看书反被人笑话。可我的父亲就是愚钝得很,不懂得审时度势,在课堂上还是很认真地教课。见学生不听课,自己气得慌,还把这种情绪带回家。我很小就听见母亲埋怨父亲:“人家不要知识,你硬塞,天下也就只有你这么个lsquo;大傻瓜rsquo;。”
被埋怨后的父亲似乎也想改正,也想学别的老师那样马马虎虎地混日子。可是,每到星期天回家来,他还是把“某某学生不听课”、“某某学生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的话带回家。这时候,母亲又开始“攻击”他管太多了。每每此时,父亲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低着头不吱声。
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星期天回家总是带一大包东西。第一次见到,我们以为里面有好吃的,结果一打开全是学生作业。他白天不帮我母亲干活,整天趴在桌上仔细地改那些作业,写评语,一天也改不了多少。到了晚上还要占用家里的煤油灯,这又引来我母亲愤怒的声音。
有天,我大着胆子把父亲的那些学生作业一本本地偷着翻了一遍,妈呀,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大部分的作业本上都是红红的字迹,等于是父亲把这些学生作业重做了一遍。我怯怯地向父亲发话了:“你把学生作业本改得面目全非,人家肯定不高兴,如果是我也会不喜欢的。”“都是错的,难道不改正吗?小孩子懂得什么?”母亲又接上话:“你爸爸就是木头脑筋,无论怎么说就是不信,专干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父亲见我们埋怨他,开始为自己辩解:“人干哪行,都是有自觉心、道德心和责任心的。就像那木匠打家具,总是想往好里打,没有谁有意把东西做坏。我有时也想马虎一点,可良心又做不到,不然怎么有职业道德这样的话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职业道德这么个词儿,也感觉到我的父亲是极有道德心和责任心的好老师。可是他的那些责任心、道德心在当时并不被人重视。待到人们疯狂地追求知识、追求文凭时,他已躺到了病床上。对那些来看望他的学生,父亲只有一句话:“要好好学习,一定要好好学习,知识永远都重要都有用。”
我那清贫一生的父亲,还没有等到自己“有用”时,就悄然离世了,给他的学生和认识他的人留下了无尽的叹息:“这么一位好先生走了,真是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