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枫
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一名合格的党员,但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父亲是当兵时入的党,复员转业回到村里,当了村干部。按理说,父亲当干部,我们家的日子,应该比同村人过得宽裕些。可是我跟着他生活了近四十年,四十年的光阴里,我竟然没有丝毫的“优越感”。
不光我没有,我的母亲也没有。
土地归集体时,他管着集体上千亩的果园和林业,而我们家却没有柴烧。秋季来临时,母亲强拉上我和姐姐去了果园,用耙子归拢树下的落叶,从早晨干到日上三竿,我和姐姐饿得前心贴到了后背,便央求母亲放我们回家。可母亲不许,我们只能硬撑着干,终于装满了一排车,准备往家赶时,正好碰上了父亲,他先是训斥母亲,不该随便动公家的东西,接着就一包一包往下卸网包里的树叶。那一包包的树叶,凝聚了母亲、我和姐姐一上午的心血,母亲心疼,我和姐姐更心疼,为了它,我们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母亲不许,父亲强卸,他们俩便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父亲争不过母亲,干脆挡在了地排车的前面抽烟,边抽边教训母亲:“这不是小事,而是违反了党的纪律,全村两三千口人,谁家不缺柴烧?都来弄,这林业一天就能抢光!”“那是你们的党纪,我只知道没有柴火烧,今天孩子就得饿肚子。”母亲说完就流泪,她流泪,我们姐弟俩也跟着流泪。到今天,想起那一幕,我的心里仍五味杂陈,父亲的执拗,苦了母亲,更苦了围在母亲身边嗷嗷待哺的孩子。
麦收季节,村里组织了抢收抢种小分队,专门帮助没有劳力的家庭抢收麦子。父亲任小分队的队长,麦子一开镰,他就带着他的小分队,坡上坡下地在别人家的地里忙开了。这更苦了母亲,我们家的麦子,全由母亲带领着还没有成年的我们去收割。那一年麦子被风刮倒了,不好割,我们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地干了一上午,往往也割不出几分地来。母亲派我去找父亲,找到他时,他说:“分队这么多人,我走了,这活怎么干?回去告诉你母亲,慢慢干,等支部派人来替我,我立马回去。”回来后,我把父亲的话,对母亲一说,她不干了,扔下镰刀,就要去找父亲,我们怕她去了,又跟父亲吵架,拼命拉住她。她去不了了,坐在麦垄间哭,边哭边数落父亲:“放着自家的活不干,跟人家去干,有本事,去别人家吃饭,别回家!”
母亲说得没错,一直到麦子割完,父亲都还没有回家。运麦子时,母亲特意避开父亲,直接找到村里的拖拉机手,让他帮忙把麦子给拉回家。正当我们把麦子装上车时,父亲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他先是训斥拖拉机手无组织无纪律,接着就自个儿跳上车往下卸麦子,可怜那些麦子啊,经过这么一折腾,麦穗上的麦粒儿便所剩无几!父亲这次是真生气了,暴跳如雷。这一次,母亲没敢发作,她知道父亲的性格。后来的结果就是,母亲被父亲气病了,父亲趁着月色,叫上我,拉着地排车到地里,把那些麦子拉回来,疲惫困乏,加上麦芒针刺一般地扎人,我在心里对父亲充满了怨恨。这种阴影,一直盘踞在心底,几十年都挥之不去。
父亲走后,母亲说:“你父亲用他的lsquo;党纪rsquo;,lsquo;压rsquo;了我一辈子,让我吃了一辈子的lsquo;亏rsquo;,一辈子没占集体半点便宜,要说lsquo;恨rsquo;,我比你还lsquo;恨rsquo;他的执拗,可是反过来想想,如果违背了他的意愿,他这辈子不就白活了吗?”
从母亲的话里,我隐约觉得,父亲虽然走了,可是他却把他的“党纪”传染给了母亲,只是父亲的“党纪”严厉,母亲的“党纪”委婉罢了。
受父母的影响,我从未向集体提过任何要求,因为我知道,我也是党员,也应该遵守党的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