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
天气预报:
轻轻摔碎
【发布日期:2019-05-07】 【来源:本站】 【阅读:次】

 □杨健民

 

客人离去,照样把茶具清洗一遍。“哐当”一声,一只杯子摔在了水池里,裂成几块。那情景有些惊心动魄:先是从我手里滑落,居然向上抛出,然后白光一闪,拉了一条弧线,再缓缓坠在池里,像花朵一般,轻盈地绽放和飘零。

眼前立马就展现出几道优美的伤口,我仿佛看到了一次花谢。这时突然想起史铁生的《命若琴弦》,那个老瞎子因为他的师傅的一个虚假的承诺——他的琴槽里藏着一张据说能使他重见天日的药方,但是他要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灵验。结果,老瞎子最终发现那张保存了五十年的复明药方,不过是一张白纸。老瞎子并不甘心,他找到小瞎子,对他说:“是我记错了,是一千二百根。”他们就这样把生命寄托在脆弱的琴弦上。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让生命破碎出一种感悟:任何的悟,结果终将归于虚无。

这种感悟多少显得有些荒谬。然而加缪说过,荒谬是人与世界之间唯一的纽带。它是不可能被消除的,人只能带着裂痕生活,但是人必须超越荒谬。茶杯不小心摔碎了,这究竟是常理还是荒谬?我一直认为茶杯也是有生命的,它陪我喝了这么些年的茶,已经保存并领悟了我的许许多多生命的信息。它的遽然破碎直至离去,却留给我关于它的生命的交代。这不是宿命,而是一种生存哲学。余华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我总觉得它的破碎就是活的,仿佛一泓透明的水。

轻轻摔碎,一定是哲学在场。它就如同高天上的落雨,有时只是轻轻飘下,碎在地上。那种碎会带来一连串的碎,留下的是一堆沉默的造型语言。多少年来,每一次泡茶,我都会把所有的杯子轻轻地摩挲一遍,觉得那里面有一种轻微的剥啄之声。那就是杯子的生命语言,就活在那里,活在热烈与薄凉之间,仿佛人的一生一世。

前不久的一个夜晚,在南京,一位研究古诗词的博士后带着我们去秦淮河李香君故居。墙壁上的桃花扇噙着李香君的血,我想那也是一种破碎,就像面对一枝缘分之外的玫瑰,手指拂过去,一花一世界顷刻间便纷然四散。作为秦淮八艳之首,李香君带给我们的,不过是一场花开花谢的宿命。我伫立在她的香闺里沉思良久,不为她的什么吉日良辰和销魂荡魄之事,而在想着她的人生为什么也会如此残破?我像是在黄昏里聆听一把二胡在嘶哑着,纵横着一派忧伤。史铁生笔下的老瞎子在弹断一千根琴弦之后,他的生命不也终结在无梦无诗的颓丧之中么?

有一天突然发现,办公室里的一个茶杯出现了裂缝。原先那么滋润的器物,有一种优雅的坚韧,一洗尘世里素有的凡近之气。我想一定是某一种轻轻的不小心,就让它裂出一条游丝,仿佛绳在细处的断裂,又如花瓣一般优美的伤口。茶汤在那里面晃动着,与游丝同声同调,彼此俯仰,藏着一股令人心疼的诗意。人间有味是清欢,这种残缺不全也许会为“清欢”倾注人的一些小心思,或者是一种小感觉,我想也无妨无妨。

轻轻摔碎,偏偏就在人间四月天里,这就带有某种命定的忧伤。原来杯子的寓意,只能是一抔陶土;而作为一只杯子的累,远不止是被人捧着啜着饮着。摔碎了,就落为虚无;不过,我却从那里看到了一种“淡”。张曼玉演的那一部电影《花样年华》,其中的一棵树,最后不就是几乎淡到没有?那一晚,我极其细心地把那只茶杯的碎片轻轻地拢到了一块,正如轻轻地摔碎,我想为它举行一个庄重的典仪。我甚至觉得它依然是完整无缺的,就像策兰在一首诗里说:“永远那一棵,白杨树/在思想的边缘。”

我想,今天我们还有心情谈论这一只杯子,还有责任谈论未来,甚至还有时间回忆一下杯子从那些掌纹上轻轻滑过——那一定是我看见有一种意义如何逼拢上来,有一个声音在空无里开花。

轻轻摔碎,我突然感到手的颤抖,心被紧紧揪住。那是我的一个世界的疼痛,也是那个疼痛世界里的收获。

分享至:
打印】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