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安

湄山上的观音亭，在宋初香火袅绕。

观音亭不叫观音阁、观音庵、观音寺什么的，是因为它是一个开放的场所。这个亭只有一间房子，如同民房。亭边搭盖了一间斜屋，住着玄通法师。亭后是一堆怪石，相垒相叠，间或长着树木。观音亭只有一张帐披、一尊观音像、一个香炉和一个蒲团。可它在北宋初，是湄洲岛渔民的精神家园。妈祖传说中，林惟悫、王氏夫妇求子故事，就发生在这座观音亭里。观音亭的出名除了它的灵验之外，还因为住着一个玄通法师。他是一位得道高僧，或是一位道教神人。是他，传授给妈祖无上的法门；是他，把妈祖培养成一个具有超世界能力的女巫；是他，度化了妈祖的灵魂，使她在二十八岁那年，于湄山上白日升天，超凡入圣！

保吉公带默儿去观音亭见玄通法师。

这一天是三月下旬一个晴天，默儿已经八岁了。她穿着一身碎花蓝衫，红裙裤，小布童鞋，头上梳着小髻子，插着一朵栀子花。这种花白如水仙，有异香，民间女孩特喜欢。默儿来到观音亭，已经是上午十时多了。玄通法师竟然还在睡觉。保吉公是玄通法师的老友，他上来就敲玄通法师的门。他轻轻敲了三下，屋里传出法师的声音——

昨晚得一梦，梦中一团空；

朝来拟说梦，举头又见空。

保吉公呵呵地笑说：“你这个睡和尚又不白不黑了！快起来沏茶呀！”玄通法师见是保吉公，他推门而出，双臂往上伸展，引了一个懒腰：可他的手到了头顶上，突然间放不下来了。他看见保吉公身后的人，一下子呆住了！

“这孩子从何处来？”

“这是我家曾孙女，叫默儿。”保吉公把默儿往前推了一下，“叫法师公公。”默儿往前行了礼，突然看着玄通法师说：“我认得你，这个观音亭我来过。”保吉公大为惊讶，他第一次带默儿上山，怎么说来过？玄通法师哈哈大笑，“我也见过你，可你没有到过观音亭！”保吉公问：“你们在哪里相见过？”默儿想了想说：“啊！我记起来了。我小时候不会哭，是你抱我在地上转了三圈，我才哭起来的。”玄通法师说：“记起来就好。你那时候不在岛上，你在岸上。”默儿说：“我现在不在岸上，在岛上。”保吉公待要听个明白，法师挥了挥手念道：“前世今生，本来就颠；法无来去，人有变迁。”

玄通法师带默儿参观观音亭。

默儿走进这间房子，看到香案后面的瓷观音像，突然就流泪了！“啊，我说我来过这里。”默儿说着就朝观音跪下来，她双手合十，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保吉公呆呆地看着默儿。他想不到孩子居然这般喜欢这里。玄通法师呵呵地笑着，“这孩子有慧根，我真喜欢呀，将来必成正果。”他问保吉公默儿在哪儿读书，保吉公说在鯑江学堂，随陈子渊师读四书五经。玄通说：“跟那穷儒能读到什么，你叫她上我这儿，我教她最高的学问！”保吉公听法师说疯话，他没有太在意。他喝了一通茶就下山了。

    从此之后，默儿在鯑江学堂读书，不时就上湄山找玄通法师。玄通法师有两项本领：一是他的字能避邪。岛上渔民遇上鬼怪邪神，求医不得治，就求玄通写字画符，或贴或烧，立马见效。有一次，一个中年妇女晚归，中了渔民说的无头鬼魅的蛊惑，披头散发，胡言乱语，谁都拿她无法。她的丈夫上湄山求玄通，玄通画了一张符当场焚化，再写了一幅字让他带回去贴。男人把玄通的墨宝贴在门楣上，那女人竟安静地睡下去。她这一睡就是三天，醒来的时候把什么都忘了。当然她的身体也痊愈了；二是玄通法师能够为烧香的人解签。这种观音签凡六十支，分上中下三等起名赐句。湄洲岛上的人遇上难解之事，往往要上来焚香祈祷，求签问卜。玄通法师为人解签功夫相当了得。他仔细询问了求签者的事，再根据所赐的签句解答，玄妙灵通，分毫不爽，说得听者诺诺称是。

有一天，默儿问玄通：“大家都说你是神仙，你是神仙吗？”玄通说：“你说我是神仙就是神仙。”默儿说：“我也想做神仙。”玄通笑说：“你想做神仙，为什么？”默儿说：“救人呗，做了神仙能救人，减轻人的痛苦！”

玄通抬眼看了一下：“你想救什么人？”

默儿说：“我当然救好人，你难道要叫我救坏人？”

玄通法师缓缓地说：“你如果想做神仙，好人坏人都要救。”

默儿听了不明白，她说坏人救他来做什么？玄通说：“你怎么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万一弄错了，好人没有救，你救了坏人，怎么办？”默儿益发听得糊涂，她起身向玄通行礼，求玄通为她指点。

这时候，玄通法师从窗台上拿下一支笔，随手在一张纸上写一个字，他叫默儿看字：“这个字，认识吗？”默儿说：“认得，这是‘我’字，可你写反了！”

玄通问：“写反了的字算不算字？”默儿说：“不算。”玄通说：“既然不算，你为何又说它是‘我’字呢？”

默儿赶快改口说：“那算！”

玄通说：“既算是个字，你为何说它反了呢？”

默儿突然怔住了，她不知道怎么答。

玄通法师放下纸，耐心地对默儿说：“正字是字，反字也是字。你说它是‘我’字，又认得出那是反字，是因为你心里认得正‘我’；相反，如果你不识字，就算我写反了，你也无法分辨。只怕当有人告诉你那是一个‘我’字之后，遇到正写的‘我’字，你倒要说那是写反了。”默儿听得频频点头。

玄通法师继续开导道：“同样的道理，好人是人，坏人也是人，他们都有相同的本性。主要是你必须认得他的本性。当你遇到恶人，仍识其天然本质，唤醒他本自具有的本真佛性，才是你当做的事。一个人能认识到内在的本性，你再去度化他，他就有救了！”

玄通法师说完，突然震威大喝一声：“默儿！”

默儿听到一声响雷，在半空爆开，她肃然而立：“在！”

“在甚么？”

“在此处！”默儿右手按胸颔首致礼。

从这一日起，玄通法师正式收默儿为徒。玄通法师叫默儿坐下来，放松全身，闭上眼睛，结跏趺坐。他在对面坐着，左手平伸，右手结着手印，口中念念有词。玄通法师教默儿念一道咒语。他教一遍，默儿念一遍。他连教了多遍，问默儿说，记住了吗？默儿说，记住了！玄通法师说，记住了不出声，只在心中默念。即刻起，不说话，不思量，只静坐，看生灭。默儿静坐下来，慢慢体察身心。她感觉有一股力量笼罩在她的头顶，前额印堂中，那力量在牵引拉扯，仿佛要进入内部，又像从内部出来。默儿顺应着那股力量，让它带自己飘浮，她听到有乐声从深处传来——她心中一阵惊喜：她记得这很像独睡时听到的声音，又比那种声音清纯透彻。恍然间，她看到一道光，从声音里照出来。那光忽远忽近，忽离忽即，遍布虚空，无影无形。她看到师父在光中向她微笑。这时候，玄通法师用手打了一下弹指，声响处，境灭了。玄通站起来，叫默儿睁开眼睛。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算传你心印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弟子。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记住这个法印。你念咒语的时候，师父与你同在。”

默儿似懂非懂地听着，眼前一片光亮，师父化身在光中。

默儿走的时候，玄通法师送两本书给她。

她看手中拿着的书，也发出一层微妙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