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
在台湾海峡两岸,凡是渔船进出的地方,几乎都有妈祖庙。
小时候,我在兴化湾边的一个小渔村里长大,每逢渔汛到来之前,大人们总要备上丰厚的供品,到海滨大榕树下那座小小的妈祖庙去顶礼膜拜。在一片虔诚的祈求“顺风顺水”的祷告声中,我常挤在人缝里,透过氤氲蒸腾的烟雾,偷眼望那神龛中安然端坐的妈祖娘娘。
一位船老大告诉我:“娘娘原姓林,是我们莆田人,宋朝时候羽化而登仙。渔船在海上遇见风暴,只要望天祈祷,天上出现两盏红灯,就是娘娘救我们来了。顿时,风也收了,雾也散了,波浪儿也平了。”说着,他还毕恭毕敬地拿出根一尺多长的、漆成朱红色的木棍,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这叫‘妈祖棍’,在海上只要用它连击船舷,鱼怪啊,水妖啊,就不敢上前……”
多年前,我到一个台湾渔民接待站去,认识一位海上遇难获救的老渔民。他笑着告诉我:“在这次难忘的航行中,我就亲眼三次看见‘妈祖娘娘’,你说怪不怪?”
——那是一个严寒的冬日的黄昏。他们的渔船由于气缸盖爆裂,失去动力,已在海上随风漂流了六天六夜。船上,所有的食物都吃光了,所有的淡水舔干了。箱板、渔网,甚至衣服,全都投进了作为求救信号的火堆,但是最后一丝火苗也已经熄灭。眼看铅灰色的暮霭如同死神的长袍盖住了茫茫的大海,第七个可怕的夜晚即将降临。他和他的几位朋友,只好无可奈何地跪在甲板上,龛动干裂的带血的嘴唇,望空吐出微弱而又颤栗的求救声:“娘娘保佑,娘娘救命……”
风越刮越猛,涌浪越起越高。孤零零的渔船一下子被高高地举在波峰之上,一下子又被狠狠地甩入浪谷之中。忽然,就在渔船高升到顶点的一刹那,他发现不远处闪出了一个红点:莫非,那就是妈祖娘娘的红灯?当他再次从浪尖上看那红点,已变成了一位身穿红衣的女子——“啊,妈祖娘娘!”极度的饥饿和疲劳,极度的忧伤和狂喜,终于使他失去了知觉……
云。洁白的云,柔软的云,温馨的云,当他苏醒过来时,他觉得他正在飞行:身上盖着云,身下垫着云,四周拥着云。他悠悠晃晃地睁开眼睛,发现云堆里浮现出一位女子。她身上披着雪白的长袍,也是云,他还听见一声甜甜的、惊喜的声音:“醒来了,醒来了。”他猛地想起这不就是大慈大悲的救命恩人吗?“啊,妈祖娘娘!”他用力地颤动着嘴唇,发出一阵喃喃的呼唤声。
那白衣女子听清了他的话,抿嘴一笑,柔声地说:“老阿伯,我不是妈祖娘娘,她才是呢!”说着,她从她身后拉出一位红衣女子。
老渔民睁大眼睛:是的,在海上,穿着红衣,提着红灯……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向“娘娘”叩头。
那红衣女子明白了他的用意,噗嗤一笑轻轻地按住了他的双肩:“老阿伯,我也不是妈祖娘娘。喏——她才是呢!”说着她往窗外一指。
窗外,一位绿衣女子甩进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匆匆往山路上逃走了。那山,好高,好陡,山顶的悬岩上,树立着高高的风向标和风球,底下,一个绿点儿,正在跳跃……
老渔民终于醒悟过来:他所遇见的三位女子,其实都不是妈祖娘娘。那穿红衣的,是“三八渔轮”的女船长;那穿白衣的,是海岛医院的女大夫;那穿绿衣的,是气象站的女气象员。
她们都不是神。但她们耕云播雨,救死扶伤,不跟妈祖娘娘一样吗?兴许,她们就是女神的化身?
老渔民讲完了他的故事,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港湾。港湾里停泊着他那艘已被大陆船工抢修好了的渔船。明天,他和他的朋友们就要驾船东渡,返回台湾鹿港。在这依依惜别的前夜,我们一直谈到了一轮明月从地平线上冉冉上升。
夜朦胧,月朦胧,海朦胧。朦胧的月光在朦胧的夜海上铺出一条黄金般闪闪发光的大道。我们仿佛觉得,可以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走到那朦朦胧胧的海峡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