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浪

同事阿勇轻轻地将一包白色的麦芽糖（饴糖，老家话俗称“糖桥”）放在我的桌上。打开包装，那熟悉而甜蜜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如同穿越时空的使者，引领我回到那段被岁月温柔包裹的记忆之中。

于我而言，在20世纪80年代，这不仅仅是一块块洁白如玉、软糯香甜的麦芽糖，更是父亲用汗水与坚韧编织成的爱之篇章。

那个时候父亲正年轻，充满活力。二十出头的他，肩上却已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他的身影，常常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铁片敲击声和那悠长的吆喝声——“糖桥嘞，甜甜的糖桥嘞！”在乡间小道上回荡，那或许是孩子们心中最动听的旋律。每当这声音响起，村里的孩子们便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聚拢过来，用他们稚嫩的小手，或是紧握的几张小额纸币，或是积攒的牙膏壳、一节废铜烂铁，或是几只破旧的拖鞋，甚至是母亲剪下的一扎长头发，来交换那份来之不易的甜蜜诱惑。

然而，这份甜蜜的背后，却暗含着父亲多少不为人知的辛劳。制作麦芽糖，看似简单，实则工序繁琐，费时耗力。

父亲会精心挑选出颗粒饱满的小麦种子，将它们泡在木桶里，直到它们像破壳的鸡蛋一样，长出浅白色的“小月牙”，再把这些麦芽种子移到筛子里，用井水喷洒后把一块薄布覆盖在上面，用以遮光及保湿。每天早晚都得再浇一遍水，等待它们慢慢发芽、变绿。这一过程，像孵小鸡一样，需要耐心与细心，大约一周之后，这些麦芽才发育长成一片绿意盎然的“小草坪”。

发芽后的小麦苗与蒸熟的糯米搅拌、发酵，是麦芽糖制作的关键步骤之一。父亲会在前一晚，将糯米洗净，浸泡一个晚上，第二天凌晨四五点，将糯米花1个小时左右蒸熟后晾至50℃左右，再将糯米与洗净剁碎的麦芽充分混合搅拌。这可是一个体力活，父亲虽然年轻力壮，但一铲一铲不停翻搅下来，也累得气喘吁吁。充分搅拌均匀后，让它们在木桶中慢慢发酵6个小时左右。

发酵完成后，汁水都是甜的，便要开始熬糖了。这是一项既考验体力又考验技术的活计。父亲会先将发酵好的混合物，用过滤豆浆的“豆布”将汁液过滤好。再将汁液倒入大锅之中，用大火熬煮。随着温度的升高，汁液开始变得黏稠，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香甜气息。但这时还不能松懈，父亲需要把浮沫捞起，同时控制火候，确保糖的色泽和口感达到最佳。这个过程往往需要五六个小时，甚至更久，期间父亲始终坚守在锅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终于，汁液熬成糖浆，当糖浆变得金黄透亮，散发出诱人的光泽时，用铜瓢舀起一些糖浆就会拉丝，糖浆滑出铜瓢，会形成类似一面镜子一样的透明物体。这个时候糖浆就可以出锅了。然后冷却一段时间，再进行最后“拉糖”的操作，糖浆凝固成团，由金黄色拉成奶白色。再把这些糖团搓成一根直径约5公分的“大面条”（麦芽糖条）环绕在一个大铁盘里。其中有一部分则加工成“升级版”，放入炒好的碎花生和芝麻，再用这个糖团包裹起来，再搓成麦芽糖条环绕到大铁盘里。

售卖前，先把这些麦芽糖条装进货郎担里，再走村串户去叫卖。有客人购买的时候，直接拿剪刀把麦芽糖条剪成一节一节的“叮叮糖”，就可以直接食用，香甜软糯，美味可口。

不管风吹日晒，年轻的父亲总是挑着货郎担，在附近各个村庄奔波着——一三五石城线：湖东、庵边、鼓楼；二四六后路线：刘厝、潘宅、汀港。夜晚，父亲归来时，他的货郎担里常常是销售一空，他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我知道，那笑容背后，是对家庭深深的责任与无尽的爱。他用自己的辛勤与汗水，换来了家人的温饱与幸福，也在我幼小的心里种下了坚韧与乐观的种子。

如今，每当我品尝到麦芽糖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那忙碌而又坚定的身影。在揾食艰难的岁月，父亲用这个手艺撑起了一个家。那不仅仅是一块糖的甜蜜，更是父亲对我、对家庭深沉而伟大的爱的见证。这份爱，如同麦芽糖一般，虽历经岁月的洗礼，却愈发醇厚甘甜，萦绕在我的舌尖，更镌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