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永辉
记忆中,阿缺喝酒的姿势和酿酒的身影令人难忘。
阿缺,曾言姓潘,名已不详,性诙谐,自称山里人,家传酿酒,年及弱冠一场变故,家破人去,孑然一身,四处漂泊帮人酿酒为业。
地瓜,番薯也,在莆田这两词是通用的。
那一年的腊月,天很冷,村头到村尾都氤氲在一股清香的地瓜酒醇味中。
“明年阿缺还来就好了。”男人呷一口酒幽幽地说着。女人也附和着:“是啊,这酒连我这女人家都觉得好香啊。在面条上加小一匙,都不用紫菜花生做‘点心面’便可以吃个精光。希望明年的番薯也丰收。”
村里的番薯丰收了,大家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笑容。
孩子们从偷偷烤地瓜,到得到了大人们的默许。
酿酒时,阿缺会换上灰白的苎麻衣,戴上布帽。他把番薯倒进盛好水的木桶中,先是用扁担对番薯一顿捣腾。水过三遍后,倒出的水就从土黄的泥土色转成了清水。他挑起番薯挨个在初冬的冷水桶里用手认真搓洗。
起火,拉风箱,点香,看锅气。这平白无奇的步骤却做得极其细致。
“要善待好粮食。番薯也是会说话的,啥时候开锅,啥时加酒曲,都会告诉我们的。”阿缺一边念叨一边手脚不停地忙着。一帮人睁大眼睛,闻到番薯甜香味,却听不到番薯说了哪一句话。只有灶里的柴火噼啪的声音和锅里沉闷的水汽呼呼声。
阿缺盯着锅里冒出的蒸汽水雾,一边喃喃细语着。我突然觉得他就是三岁孩童在一个人玩过家家。
取薯晒干,拌曲,发酵,入缸。
尚在上小学的我一直好奇地想看番薯如何变成酒。我会时不时在他不忙时问:“这下一步会如何?番薯说话了吗?它会说我熟了吗?我们说话它能听懂吗?”他也会在等待中一一回话。
酒发酵的日子,我喜欢看阿缺酿酒,缠着他讲山里的故事。
“你为啥不自己卖酒?这样挣得也多。”村里的单身汉阿拐问道。
“钱乃身外之物,我一孤家寡人,要多的钱何用?”阿缺说道。
言毕,两人相视而笑。那时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何笑得如此爽朗,只觉得他们开心得像个孩子。
等待的日子是平淡的,阿缺是认真的,时不时看封口是否完好。
闲暇之余,两个人居然下起象棋来,下棋的阿缺还时不时哼着戏文的小调。我依稀记得他露着黄牙唱着:“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帝王不用,卖与识家;识家不用,仗义行侠。”
他也会得意地问我:“你知否戏文之意?”我摇着头,他会很耐心地跟我讲解。
戏文就是好,想扮谁就是谁。
今朝为帝亦为僧,
他日称雄后落草。
人间富贵如云烟,
不如三杯释轮回。
声调抑扬顿挫,却有一股沧桑的悲凉。唱毕,又信手在棋盘支一招,阿拐都急得抓耳挠腮,围观的众人一筹莫展。
待到煮酒开工之时,酒沿着蒸汽自上而下。沥沥滴滴,屋内弥漫着醇厚的酒香,掺夹着地瓜焦甜味。
阿缺的眼神分外精光,时而凑近闻着酒味,时而用小匙接一汤匙尝尝,时而在灶里增添柴火,时而在灶里扒拉柴火。
阿拐咂着嘴,我想到了一个成语:垂涎欲滴。
“这酒啊,春三夏一秋二冬四。莫贪杯,方能细水长流。”阿缺念叨着。就是说你有一斤的酒量,春天时寒可喝三两,补身养气,夏天阳气大盛只能喝一两,秋来时燥,喝二两,冬天时你可以多喝,但不能过量,喝它四两。
出酒时,屋外挤满了凑热闹的人们。阿拐给众人各斟了一杯新酒,品尝过都是一片赞赏之声,露出艳羡。
阿缺端着酒杯,小口抿了一下。半闭着眼睛,舌头在嘴里咂咂来回蠕动。酒似乎未入喉他已然醉了。他长叹了一下,“这酒不错,手艺还未断,宝刀未老啊!”再轻柔地小酌一口,慢咽下肚。那张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红光。他的嘴唇一动一动,有种莫名的喜感。看,这是喝出了兰陵美酒的气势。
腊月后,村里的酒酿好了,阿缺挑着他的担子,一如他来时挑的担子。他哼着戏文小调晃悠悠地走着。村里人一边挥手一边喊着:“阿缺,你明年要再来哦。”
可是,村里人再也没有见到他回过村子,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方。只是在村头巷尾偶尔还有人说起他酿的酒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