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民
七夕又来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一群人在对夜空星辰年复一年的仰望中,连接起天与地、现实与梦想,演绎出许多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从古至今,生生不息。
2015年七夕节,我去“言墨堂”拜见著名花鸟画家曾贤谋先生。曾先生是我多年的至交,我们曾经合作过一册诗画集《贤谋写意》。那天曾先生兴致极好,兴之所至,开笔画了一幅黄玫瑰。绘毕,他问我题个什么款。我想起《诗经·国风·唐风·绸缪》里那一句:“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也许那里面有那么一个“今夕何夕”的追问,我就让他题了个“七夕何夕,玫瑰之约”,似乎带有点反讽之意。因为那天根本就没有什么“玫瑰之约”,不过是曾先生那幅黄玫瑰悄然与七夕的“如此邂逅”相遇,是一种内心独白而已,有道不完的憧憬和激动。正如明万历进士戴君恩在《读诗臆评》中说:“淡淡语,却有无限情境。”
一幅画,十年了,经过了十个七夕。十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切就如阿多诺所说的,“当今世界充满着令人作呕的匆忙”,世事攘攘,人生扰扰,我们心灵的天空已经被俗事弄得啁啁啾啾,生命由此失去了弹性。今天,我把挂在新居的这一幅黄玫瑰再度认真打量了一下,突然又被它深深打动了。
曾贤谋先生是我十分敬重的一位画家。他的花鸟画极富盛名,我曾经为他写过多篇评论。六年前,我写了一篇《贤谋画石》。当时,我置身于他的一批石头画作品面前,深感骇异——无论是危岩奇崛,还是枯石奔突,无论是行走的笔势,还是率性的泼墨,那些石头都以一种惊人的活跃告诉人们,石头之形一定包含了某种强烈的表述欲望。在我的感觉里,石头是宁静的,但又是令人敬畏的,它表达了世界的一种感动。画家钟情于石头,必定有灵性上的相互映照:因为恒定,因为稳重,更是因为某种意义而来。
十年前的那个七夕,我似乎是为曾先生的这一幅黄玫瑰而来。相形于坚硬的石头,黄玫瑰则显得柔软了许多。记得多年前,一位年轻女子求画于曾先生,希望为她作一幅玫瑰画。曾先生欣然命笔,画了一幅《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一枝黄玫瑰就倚在一块石头上。那女子居然不置可否地说:为什么是黄玫瑰?画家立刻将画作收起,我不胜唏嘘。后来,我还是为这幅黄玫瑰写了如下一段话:
开花并不全是怒放。花事被藏在一张寂寞的脸里,心情无法穿射叶的那一面。刺痛人心的美丽,是一种无法靠近的距离。真怕读懂你,也真怕你被人读懂,只希望你是人的一枚处处设防的孤独。激动不会长成叶的翅膀,拍得枝头乱颤。只有风,悄悄渊向无边的安恬,为他或她指向一处不需要情节也不需要穿透的幽梦。任何心事总有晒干的时候,你却从根须就开始积蓄开花的力量和苦痛,即便是一抹黄色,也不轻易停泊在痴情的岸边。一场细雨哑了,一个季节哑了,你却心静如水,身净如洗,在那个撩人的梦醒时分,遇到了生命中那一刻亮丽的鸣响。
今天看来,这段话也许过于矫情。但在当时,我的确认为曾先生不是去做那种非理性的即兴表演,而是有他的独特的艺术感觉世界。这幅黄玫瑰有着强烈的对于笔势的追求,如同春山里那些正在萌发绿意的苔石,蕴涵着变化无尽的生命消息,其最终要诉诸的,还是墨韵的一种意象赋形。这就是曾先生的艺术策略——他以不羁的技法优势,将黄玫瑰氤氲出一种强烈的律动的隐喻效果。在那里,黄玫瑰有着大山般的恒定,它有可能是奇崛的“幽深的渊薮”,又有可能是蕴蓄的“静谧的激情”。我确乎是在这一幅黄玫瑰画作里,读到了如此丰富的笔墨意象,其奇诡的精神魅力,已经颠覆了我们对于黄玫瑰的一如既往的想象方式。
而在今日的七夕,我重温了曾先生十年前所作的这一幅《今夕何夕》,居然忍不住地想到:一幅画,十年了——它会不会替我继续分担一些生命的内容,穿越我内心的一些迷雾。我甚至想到,今晚——七夕的这个夜晚,究竟还有没有人会抬头望一下康德说过的头顶的星空呢?
古希腊的泰勒斯善于思考,经常被许多问题困扰,走路时就抬头看看天,有一次不小心掉到了沟里。他的仆人笑他连路都不会走,还去关心那么多事情。而康德则这样说:“一个永远躺在沟里的人当然会笑话他的主人,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爬起来过;而一个充满智慧的人,为了探索伟大的真理不小心跌倒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幅画,十年了。多少年来,我们一直在路上行走,“远方就躲在一棵树的后头,活着就是与之作无休止的迷藏”(何立伟)。“在路上”——这是人类自恋的一个大情结,在路上走久了,也许会突然发现,你苦苦寻觅的家园不知是在远方还是身后?我们这些人,为什么稍稍有点觉悟有点感动甚至有点乡愁,就变得如此混沌如此忧伤了呢?如果人生的每一场遭遇都要以生命的枯萎为代价,那么我们该如何去寻找精神家园的归宿呢?一个人生,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一枝黄玫瑰,我也读了一年又一年。人生就像这一枝黄玫瑰,花开极处,不是其他,只是刚好;人到极处,不是其他,只是自然。
多年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位刚刚度过金婚的老人写的一篇文章,谈及他一生中几个难忘又尴尬的片断。某年七夕,老夫老妻想颠颠倒倒地浪漫一下,相拥接吻,结果,刚把舌头逼近接触之际,老太婆的假牙就掉了出来,弄得他兴趣全无。然而不管怎样,这老头能把这件事情写出来,就表明了他们活得豁达而通透,因为他们明白,在我们的生活之上,还有更为迷人的精神世界。
今夕何夕?我们身体里那些使人快乐的多巴胺还能释放出来吗?抬起头来再看看这一幅黄玫瑰,我就会想到:远方并不遥远,远方有时就在脚下。
2025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