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庄是一个文化型诗人,而非纯生活诗人,他的文化活动挤占了体验生活的时间。生活不够,学问来凑;情感不足,论说补足。当然刘克庄自己对此并非没有认识,他曾批评黄庭坚的诗歌“煅炼精而情性远”,他还肯定,“出于性情,发必善”。但刘克庄又说“捐书以为诗,失之野”,坚持学问跟性情并重,他终于没能把性情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刘克庄曾说,“忧时元是诗人职,莫怪吟中感慨多”,说得很好,但我们不妨把此说推进一步——就怕吟中感慨少,感慨理应再多些!
诗歌的第一动力是情感,诗歌的第一内容是形象,感情推动着形象,形象塑造着感情,这是诗歌的“波粒二象性”原理。诗中非诗的内容多了,就必然对“诗”产生了挤出效应。
在本朝诗人中,刘克庄最钟情的是陆游。我们不妨从咏梅诗词的形象性上比较一下他们。陆游的咏梅词堪为古代中国咏梅作品的代表,而刘克庄的咏梅作品更多,不含佚作就有130余首,其《梅花百咏》甚至被誉为“南宋后期咏梅诗的集大成之作”。刘克庄酷爱梅花,早期曾因写作《落梅》而遭权贵“诽谤”,受累十年。此诗是刘克庄最知名也最成功的咏梅诗。诗人牢骚欲断肠,吟中感慨多,情志外露,指向明确,以致仕途不幸诗途幸。在此后漫长的人生中,刘又创作了大量的咏梅诗,但罕有质量超越《落梅》之作。为什么呢?除了“老对梅花无意味”,在诗歌的形象性上,刘诗也是有缺陷的。陆游的咏梅名作为什么成功呢?“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陆游移步换形,化身入梅,极尽想象之能事,专注地塑造着梅花的形象。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似乎神胜于形,写得够凄苦了,但词中的“驿路断桥边”、“黄昏”、“风雨”,“群芳”、“尘泥”、“香”,或境或物,都是不离感官的具体事物。陆游对形象的创造可谓非常专诚,始终如一。文学创作是形象思维,创造形象是诗人的主要任务。无须升华为思想和感情,无须直奔生活的本质,一切都在形象里,一切尽在不言中。诗歌对于形象,须臾不可稍离。再看刘克庄的咏梅诗,却频频发为议论,“无梅诗兴阑珊了,无雪梅花冷淡休。懊恼天公堪恨处,不教滕六到南州。”看,诗中梅花的形象何在,身影于哪?而论断之语又何处不相逢! (卓梅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