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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和第三只眼 ——中国文化之思
【发布日期:2015-02-04】 【来源:本站】 【阅读:次】

□杨健民


语言是什么?这实在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东西。记得从前在书上看到一则趣事:说有某人去见贝多芬,问他什么是一首名曲的“意思”。贝多芬默而不答,只是就琴演奏了一遍乐曲。那人惘然,仍然重复他的问题,只见贝多芬眼噙泪水,无以应答。音乐的理解需要倾听而不是解答。对于语言,我们需要什么呢?
世界上有不少现象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尽管你可以挑出那些极富于魅力的字眼来构造语言,却仍然是一个理念的外壳。
洛克著的《六人》中,有一位叫阿夫特尔丁根的诗人,曾经夸耀能用语言创造世界,让人类栖居,但人类仍然不懂这种语言,只好和它永别了。这情形看起来有点儿悲壮。人类常常无法把握某些精神现象,问题可能就出在过分执着于语言。想用语言描述的结果是无法描述,不想用语言描述的却偏偏在不知不觉中被描述出来,语言时时在同人开玩笑,就像理性常常在同人捉迷藏一样。语言对于人类究竟具有多大的魔力,说到底是一个“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问题,“语”一到“象”就断了,功夫皆在言外,所谓“言不尽意”也。

对于语言,照样需要一种“诗意地倾听”,就好像在西湖赏月,存“真赏”而不是“假看”于一种趣味里,待到人散灯稀、万籁俱寂、月镜新靡时,逐渐与心徘徊,往通声气,由“有我”之境进入“无我”之境。这似乎有点含“玩”的味道。然而也不尽然是“玩”,由“玩”而“赏”,由“赏”而洽趣入神,态度虽清雅沉着而未必浮浅随意或慵懒无思,像陶令公那样,既“悠然”,又“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解”的束缚由此而打破,以求最大限度地倾听。倾听并不期待着某种理解框架的树立,也不期待着某种文本载体的表达,而如同沈石田所说的“老眼看花全似雾,模糊只写雨中山”。从一个更广泛的意义上说,人类的知识和文化并不是建立在逻辑概念和表达方式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隐喻思维这种先于逻辑概念之上。中国古代文论所发挥淋漓的隐喻式品评,仍然不失为选择和创造的源泉之一。

我突然觉得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算是白读了。原因在于我看到《五灯会元》卷四里记载的一则故事:古灵神赞禅师悟禅后,看到他原来的教师在窗下看经书,有一只蜜蜂在窗纸上爬来爬去想飞出房外,便说:“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并作一偈讥讽那些埋头读故纸的人:“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日。”读了这则故事,我想,人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一点灵性全交给死人打发,非得把那成堆成堆的语言文字搬来搬去,沉溺不拔呢?那些禅师在“悟道”时就不需要搬弄书本,作旁征博引状,他们也不需要什么雕琢的语言和精深的分析,就可以与世间万物作心灵交流、信息沟通,去体验禅旨,去点铁成金。怪不得禅家语有道是“悟则直下便悟,拟思则差”,一低头苦思,便陷入逻辑之网、语言之网和因果之网,结果如贯体禅师所云“拾得一团簟”了。我确实感到“悟”的乐趣了。

当今的人类似乎还有些聪明,他们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一开始就掉入理窟,理性及语言文字已经在欺骗它们的创造者了。我们原先那个“存在”怎么就不存在了,一切怎么就变得那么难于把握,甚至难于接近了?也许,人们为了寻找回原先的那个“存在”,为了返璞归真,为了再现童心,于是就有了诗,有了禅。诗和禅都是“不涉理路”的,而全凭着直觉的体验来领悟。看来,“悟道”的关键在于冲破理障。人一旦突破理障,便会返回原初之思的起点,便会回到“太虚廓然荡豁”尚未经污染的纯朴浑沌时代,便会重新以直觉去感觉世界的本真及原先的那个“存在”了。人有时候就这么古怪得可以,非得把那个原本属于本真的世界“存在”折腾得不是模样不行,然后又回过头来去长时间呆坐着“离形去知”,去冥想,去禅定,去悟道,重新把原先那个世界“存在”找回来,把那一块闲静本心找回来。

我因此怀疑禅师和诗人有第三只眼。这第三只眼能够看到清风夕阳、山溪林石在与人交谈嬉戏,能够看到蒲花柳絮、竹针麻线都成了“佛法大意”。难怪辛弃疾在醉眼朦胧中是这样看松树的:“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说王维诗“若神助,不可多得也”,也是书呆子说的,但他就得不到王维之所得,看不见王维之所见。这里的奥妙也全在“悟道”。“悟道”的确使人在禅意盎然的世界睁开了第三只眼。所以,“存在”的真谛是语言文字所剖析不了的,只有直觉的体验才可能感悟到。诗意和禅意之所以盎然如童心未泯,在于它们的语言是无邪的。不过,这里的“语言”已不是一般的语言了,而是一种“不涉理路”的悖诡的语言,它召唤人们用生命直截了当地投入对于世界对于人生的体验。

我常常对于那些在经验范围内看来是不可能实现的事,似乎有一种足够的自信:理性无法解释的地方,“悟”便开始从这里出发。当然,究竟有哪些东西被我所了悟,我很难说清楚,所以有时便像鲁迅先生所感喟的那样:“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有毒气和鬼气。”我想,我的了悟也许就带有几分“鬼气”的。我喜欢那些神秘的东西,也需要一个合理的怀疑主义。这样,就使我对生命现象、对人生价值、对宇宙自然的感受多少有些认真,从而使得我对中国文化精神的理解稍微精致一些,深到一些。
由此,我想到中国文化向来重生这一问题。无论儒、道、玄、佛,均以肯定现实生命的存在为前提,生的魅力与死的恐惧像一对影子紧紧地缠住了人们。比如庄子,他任何功利都超脱得了,唯独在“生”这个最功利的东西面前不能免俗。看来,生的不自由与死的不可测大约就是中国人生哲学的发端,生命的最深刻的矛盾也许就在于它原本是一种不断在生长的力,但却正是这种力把生命本身推向死亡的终点。因此,生命的最深刻的本质,即是生生不息的探索和追求,即是以生的意志顽强地去抗拒死的宿命,这才是中国文化的一种新的原动力。

叔本华说读书人有一种“天才的忧郁”,我想这实际上反映了知识分子身上的一种“智慧的痛苦”。中国历代的知识分子并不把痛苦看作是人生历来如此、永远如此的必然本质,而是从理解痛苦出发,去追求一种人格理想,在对人生的肯定中解脱痛苦。因此,作为知识分子,我想是要有一点“智慧的痛苦”的。没有痛苦,智慧就不会深刻。王国维先生之所以能够成为“真正的近代学者”,除了他自觉地、成功地把西方科学精神融入学术研究外,还与他清醒地意识到“智慧的痛苦”有关。他读叔本华,就是一次“智慧的痛苦”的艰难历程。他从叔本华的“人生痛苦”的深潭中解脱出来,由西返儒,依归自己的道德生命,崇尚一种超历史的伦理主义,追求一种素朴、原始的平衡与和谐,不能不说是“智慧的痛苦”修炼的结果。由此我想,智慧尽管痛苦,却仍然不失为真诚的追求、真诚的探索而有所得。这样追求和探索是无止境的,是在向着自由王国的非有限地逼近,也是一种主体的上升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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