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过年,在烟云岁月的回望里,永远显得那样古意苍然,那么韵味深长!
打开炎黄子孙尘封的记忆,过年据说起源于殷商时期年头岁尾的祭神祭祖活动,古事悠远,内蕴深邃。在华夏民族的传统基因里,它生生不息地再现,又重重叠叠地归隐hellip;hellip;暗自思量,我觉得把过年称为“古年”比较贴切;岁以春为先,节以年为老,经过诗经楚辞的加持、唐诗宋词的浸润,它如沉香般散发出醇厚的幽香。
古年的回忆,永远是属于老年人的,而春节的憧憬,则永远属于充满希望的孩子。然而正像太极阴阳轮转互生一样,旧岁孕育新春,新春又老成旧岁,老年人都拥抱过年轻的希望,孩子们也必将走向老年,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自然规律。能改变的,是人的心境;在命运的顺、逆、兴、衰期,在人生的初春、盛夏、晚秋、老冬,对古年的感触自是大不相同。
古年是儿时的新衣、红包、爆竹,古年也是成年的忙碌、感念、回味;古年是北地的水饺、窗花、年画,古年也是南国的年糕、红灯、春联hellip;hellip;在我的生命历程中,虽历经生涯的奔突与无奈,但一些古年的断片却沉沉地萦绕脑海,馨香氤氲。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祖居的这座江南古城有过迎春大游行,年复一年,隆重有加,可说是闽版的威尼斯狂欢节。其时,企业、剧团、镇街、村社、学园,都要精心组织游行队伍,草锣鼓、秧歌队、腰鼓舞、军乐团、采莲船、十番八乐、舞龙耍狮、百戏彩阁等,排成了长达数里的长龙,吹吹打打载歌载舞地穿街巡游,让人眼花缭乱。小城里万人空巷,爆竹齐鸣;孩子们欢呼雀跃,喜气洋洋。
印象颇深的是运输社出动的一队壮汉,敲打的大车鼓威风凛凛,气势磅礴;而舞龙耍狮队经过城中心古谯楼时,总要龙腾狮跃地表演一番,龙嘴狮口喷出的火焰,点燃了狂欢的高潮。小孩子最喜欢的游行节目是“阿乌弄蝴蝶”,在鞭炮“哔哔叭叭”的热烈伴奏下,脸孔黝黑的老光棍“阿乌”头上簪花,手持粘着两只彩蝶的竹枝,一路上娉婷袅娜地学小姐扮靓,舞扇扑蝶做着各种搞笑动作,逗得一班跟随的小淘气大呼小叫,乐欢了天。一个小顽皮还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阿乌住在小西湖旁的一间小屋里,他家养了一只成精的老公鸡,他晚上就抱着公鸡一起睡觉呢!”
是“阿乌弄蝴蝶”的古年,嵌进了童年的乡梦,梦里有鞭炮浓冽的炮硝香。
随后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一代知青到闽西上山下乡,在关山重叠的小村寨,在天寒地冻的古年,客家人的好客醉了异乡游子的心!那个年代,古年尽管披上了革命化的词藻,不见了走古事、舞大龙等风习,但传统古味依然难改。山里的客家温饱不继,却对过年一点也不敢马虎:天地不可不拜,祖宗怎能不祭,新衣是要穿的,爆竹仍然稀稀落落地燃响。
而客家老酒,早在秋时就用冬坑田种的糯米酿好了,整缸抬出用谷壳煨热尽可畅饮;鸡鸭也提前养肥了,宰杀清蒸后撒上葱花姜末就可上桌;还有屋檐下的腊肉和腊肠,切片后装成了两大盘hellip;hellip;山里纯朴的乡俗,过年以能请到远方的客人为荣;于是,留守第二故乡的知青们理所当然成了山家争抢的座上宾,往往是你还在这家喝酒,身后就已站着另几家拉客的主儿了, 就这样一家家地喝过去,喝成了脚步踉跄的红脸关公hellip;hellip;“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年节就是沉醉的日子,你可能会喝遍大半个村寨呢!
唉,天涯沦落的岁月,古年弥漫着浓郁的酒香!
改革开放后,我调回了生养自己的故乡,尽管世事变幻,但童年时出入的那条后街依然是老岁月里的后街,街面的青石板坑坑洼洼,两侧的木板铺面歪歪斜斜,装裱店、戏装铺、香烛庄等老店照旧开张,街旁的三门井仍然张着三个黑洞洞的嘴巴,似在诉说老满清、老民国的故事。巷里我家那座院落也依然是老岁月里的院落,花台上的那棵老龙眼树仍撑着半院绿荫,陶盆里的那棵老茉莉依然播洒满院芬芳。老奶奶乐颠颠地忙着备年:做豆腐、炸排骨、包春卷hellip;hellip;
最使人回味的是做红团,舂好糯米粉,配“食物红”揉好红团皮,蒸好配有茴香的绿豆馅,就在龙眼树下,包揑按敲印了一大簸箕带有“囍”字和“寿”字的红团和寿龟,一个个摆放在绿鲜鲜的鸡蕉叶上。红团入炊时,要点上一支香,香燃尽,团儿也就熟透了;刚出炊的红团个个艳红油亮地惹人喜爱,散发着一种混合着鸡蕉、茴香、糯粉和豆沙的香味。
长相思,自难忘。我想,家乡最正宗的古年味,就是独特的红团香了。
岁月错错落落,风雨来来去去。古年犹如一段沉香,镀着一层老年代的包浆,蕴蓄着古俗古礼古情古意古色古香。在亲情的召引下,有多少游子昼夜兼程向家集结,就为了围一盆暖暖的炉火,圆一圈融融的天伦。在过年的筹备中,有多少街市红男绿女熙熙攘攘,就是为了承接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圆满吉庆地辞岁迎春。在年夜的守望里,有多少往事历历在目五味杂陈 呵,那是一段段人生的总结,是一圈圈年轮的记忆hellip;hellip;
天地不老,岁月有情,古年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