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
晤会沈园,源自那几阕令人肝肠寸断的《钗头凤》,源自那流传不绝的陆游和唐琬的悲恋。走进沈园,走进陆游和唐琬的情感世界,逼进心头的依然是萧然离索的深秋况味。
八百多年了,这种离索的况味牵动过多少人的愁绪呵!史传南宋绍兴十四年,陆游与唐琬结为伉俪,他们志趣相投,感情深厚,可严谨的翁姑决意要陆游潜心攻读,跻身仕林,不允许他们缠绵于夫妻卿我之情,于是迁怒于新媳,强令其子休弃唐琬,生生造成了这一婚姻悲剧。
10年后,陆、唐无意间相会于沈园,触景伤情,互相以悲切的《钗头凤》叙说心头之痛,唐琬此后郁郁而终,陆游则抱恨终身。这一凄绝的爱情故事被写成了小说,搬上了戏台,走进了荧屏,给人无尽的愁绪。而绍兴城东南隅的沈园也被誉为“越中胜迹、宋代名园”,远远近近的游客还给它起了个意味深长的美名——“爱情之园”。然而,这摩肩接踵的游人,可都是为了一探那段古典爱情的奥秘而来的吗?
那段情,依然写在沈园的残垣断壁上:“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在中国文学史中,陆游素以襟怀壮阔、志向高远著称,想不到写出“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侠气峥嵘盖九州,一生常耻为身谋”的这位爱国文坛巨匠,竟有如此缠绵悱恻的情怀。
回应这情怀的,同样是两阕凄切哀恸的《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琬的才情、深情与悲情,洋溢在这刻骨铭心而又无可奈何的哀怨中。我想,深层次的爱,从来都是双向的,这位聪慧的名门闺秀才思超群,感情真挚,自有被陆游深爱的理由。正因为他们志向相近、才华相若、情思相似,因此,他们的爱情悲剧历代流传,给人们的心灵以强烈的撞击。
漫步在这古典的江南园林,依依杨柳牵人愁肠,脉脉荷香惹人遐想,徜徉在孤鹤轩、冷翠亭、双桂堂、冠芳楼中,我仿佛看到了从宋词中走出的陆游和唐琬,看到了他们邂逅在映波桥畔的情景:那红酥手捧着的黄縢酒虽然香醇,却久久难以下咽;相看瘦削的脸庞和挂在腮边的清泪,相对无言空悲切。两颗相爱的心虽然靠得这么近,可又被无情的东风推得那么远,这是一种怎样的幽怨和痛楚呵!
这种刻骨的痛楚竟夺去了唐琬的生命,也伴随着陆游直至人生的终点。多年后,他再游沈园,相继留下了“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等诗句,便是对唐琬的凄切怀念。
这种怀念在陆游的诗词里,是那样深沉、真挚、惆怅、哀怨,令人荡气回肠、喟叹不止,在历史长河中激起不绝如缕的共鸣。可不是,真正的诗歌,是从心中流淌出来的,何况它还带着心灵伤口的血痕呢,所以,沈园的花树、桥亭、池阁、幽径,无处不打着诗人情感的鲜明胎记。纵然时间的力量能使英雄老去、美色飘零,但它对陆唐的悲情似乎失去了作用,当年两人《钗头凤》词章所透露的心境,早已化成了百代传诵的满园意境。难怪有人评说,沈园暗合了中国古典诗词造园的一种典范。我想,是文化给了这座园林以血脉精气,是文人给了这座园林以情感哲思;如果说,满园风景是体态优雅的美人,那么,古典文学就是它的灵魂了!
可不,这氤氲着历史文化芬芳的园林,理所当然成为中国文人的情感家园。神游园中,不但可以走进800年前芳踪碎影的典型历史环境,还可走进典型人物婉约凄清的精神天地,从他们关于爱情的心灵对话中,去体悟一种人生的无奈、感情的坚韧、精神的酸楚。没有悲剧就没有悲壮,没有悲壮就没有崇高。从某种意义上说,沈园是长青的,因为它掩埋着宋代遗情,吹拂着陆唐悲风,游荡着玉骨梅魂,生长着文采风流。那个慷慨悲歌的豪迈诗人因为有了沈园,而多了一份柔情;那个遗恨绵长的宋代才女因为有了沈园,而多了一份凄美。陆、唐爱的牺牲不但给后人以深沉的教训与启迪,还滋养了这座园林不老的生命之春。可以说,沈园既是爱的祭殿,又是爱的丰碑!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个震憾心灵的问句就刻在园中曲径旁的一块太湖石上,诱使不少游人驻足流连,拍照留影,也留给人们余韵深长的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