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龙腾
除了李国富,我想现今住在莆江村里的村民们,再找不到第二个知道李在的人。“谁是李在?”这是他们不约而同递给我的反问,更有甚者,甚至说道:“大概在澳门吧!”
“没有的事,他们全家现在都在阿根廷!”看来,胡说八道的人不止一个。其实也不怪他们,在江口这样一座侨乡里,人们在潜意识里难免会有着对外面世界的敏感。
直到我遇见了李国富,这位中年的乡村堪舆师,彼时正坐在他家平房的一楼,接受一位民众的询问。后来才得知,他在江口镇小有名气,远近村民家中若有红白事,都会来找他看日子,俗称“做戏”。我迅速瞄了一眼,在他家那间不算太大的会客厅里,有一半的墙体都悬挂着人们送来的锦旗。
“李在?”他略有沉思,“可是那位明代的宫廷画师?”
“对对对,就是他!”我在快绝望时,终于碰到了一位明白人,自然又兴奋起来。
“别看我搞这一行,还是有点墨水的!”他颇显自得,“你今天算找对人了,这个李在,正是莆江李氏的祖先。”说完他移步里屋,翻出一本中国画启蒙书,里面详述了各种皴法及设色技巧,还有一些李在的画例。他又领我来到屋外,去看一幅绘在墙上的壁画,那是他照着那本书完成的处女作。
但我显然对李在的故居更感兴趣。“前些年那里拆了,建了祠堂。”他说,“你若是早个一两年来就好了,那时有位八十多岁看守祠堂的老人家,对李在更了解,也收藏了些他的画,只可惜老人现已驾鹤西游了。”
在他的指引下,我只身来到了位于莆江村内的李氏宗祠。宗祠并不大,除了一扇院门,就是一座只有两进的仿古建筑,内部的装饰却极为考究,深得侨乡遗韵。然而,就是在这样一座修葺一新的祠堂里,我竟找不到任何一丝与李在有关的历史印记,这让我重新感到无比失落。
明代宣德年间,莆江村尚还被唤作“郑坂”,青年画家李在就是从这里远赴云南上任,后因画艺精湛,与同时代的戴进、石锐、周文靖等人奉诏入京,成为一位宫廷画师。明代的宫廷画派,一方面沿袭了前朝的画院体例,兼具北宋的细腻与南宋的粗犷,一方面又注重吸收民间血液,从而使生产出来的作品较之两宋更为鲜活。为了解决这些民间画家的生存之困,朝廷还常以锦衣卫武官职衔相授。
有了体制的保障,这些画家得以在官方平台一展绝技,亦会将上层资源反哺民间,形成以地域、师承、美学理念或笔墨风格等为界线的诸多画派,如浙派、吴门派、松江派、江夏派、武林派、院派、文人画派等。李在所处的年代,就是浙派的奠立期,与他同朝的戴进、石锐等人均籍贯杭州,戴进更是被后世尊为浙派鼻祖;李在与他们相处日久,自然受浙派理念影响深远,所以也常被视为浙派一员。在明末皇室宗亲朱谋垔编撰的《画史会要》一书中,曾援引人们对李在的评论,曰:“自戴文进(即戴进)以下,一人而已。”其才华及名气可见一斑。
李在的画作,以山水及人物为主,又尤精山水,传世名作有《琴高乘鲤图》《阔渚晴峰图》《临清流而赋诗图》《夏禹开山治水图》等。他的山水,既有郭熙的细润,又涵盖马远、夏珪的豪放。他以凭借极简主义及多样皴法著称的两宋诸家为师,使得他的作品拥有极高的起点,特别是《阔渚晴峰图》,曾一度被错认为是郭熙的真迹。后来,东渡来华的日本画僧雪舟还特地向李在求教山水画法,并将其传回日本,成为一时佳话。
在李在之后,明代的莆田又相继涌现出吴彬和曾鲸两位大家。与李在不同的是,吴彬的艺术活动轨迹以江苏为主,他所生活的年代也正是吴门画派蔚为大观的时代;在艺术实践上,吴彬也一改李在以古为师的画法,刻意回避唐宋成规,探索出属于自己的个人特质,时人评价其作品“力敌松雪(即赵孟頫)”,后多为明清两代宫廷重视并收藏,乾隆更是在他的《十八应真图》上题写了“游艺神通”四字。曾鲸,字波臣,其作品以人物画著称,在得知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华布道的消息之后,他经福建老乡叶向高及李贽等人的引见,专程拜访了利玛窦,并向他请教西式画法,成为了中国人物画西学东渐第一人。在利玛窦的启示下,曾鲸作人物画,“重墨骨”,先用淡线勾勒轮廓,再以淡墨渲染明暗,最后以色彩烘染数十层,“写照如镜取影,妙得神情”,“道子(即吴道子)、虎头(即顾恺之)无多让焉”。曾鲸以这种画法而形成的流派,被后人名之曰“波臣派”,流传至今。
然而,李在、吴彬、曾鲸等人的数代积淀尚未在故乡的八闽大地上形成更大影响,大明王朝就在八旗兵的金戈铁马之下化为灰烬。国破家亡的黍离之悲,让莆田的文风文脉骤然式微,于丹青画派上亦是如此,取而代之的是以黄慎、上官周、华喦为代表的闽西画派及以汪志周、谢颖苏、马兆麟等为代表的诏安画派在福建的崛起。有清一朝,除屈指可数的个别文人如郭尚先、张琴等仍在借笔抒怀外,莆阳的丹青绘描变得乏善可陈,这种沉寂一直持续到了清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