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龙腾
晚清年间,枫亭画家林肇祺的出生,适时填补了这一空白。在林肇祺之前,莆田地区的画工、画匠多为民间艺人,并不富裕的家境使得他们必须鬻画为生,贴补家用;而彼时对国画需求较大的则是境社宫庙,因此,为宗教场所创作壁画,成为了那个时期莆田画工、画匠的普遍创作生态,作品中所表现的内容,也以各类宗教元素为主。位于枫亭麟山村的麟山宫,即保存有林肇祺为其创作的四大天王、神卒鬼吏、龙虎鹿猴等十九幅大型壁画,他以高超的画艺进一步丰富了福建地区明清时期的壁画艺术技巧。特别是林肇祺数十年如一日在诗、书、金石等其他领域的刻苦自学,使得他的画作重新获得了明亡之后戛然而止的文人之风,并与同时期的其他画工、画匠彻底区别开来。而后,李霞与李耕两位大家,又在林肇祺的基础上,将这种道出民间、画文合一的艺术轨迹继续发扬光大。
李霞,字云仙,号髓石子、抱琴游子,仙游赖店人,青年时常为寺庙创作壁画。光绪年间,李霞到福州参加乡试,寓于西禅寺,作《古美图》,得到一代帝师陈宝琛的赞赏;后又经御史江春霖推荐晋京,先后在南通、上海、南京诸地举办个人画展,名震一时。
李耕,字砚农,号一琴道人、大帽山人等,仙游度尾人,其画作工写俱佳,擅长人物,兼及花鸟、山水。早年家境贫寒,年轻时即独自鬻画,现今仙游度尾的瑞云祠、榜头的玉新书院和云山书院,仍保存有他分别创作于不同时期的大量壁画。李耕的画不仅被徐悲鸿誉为“其才则中原所无”,还与齐白石并称“南李北齐”,更有作品《达摩》被故宫博物院收藏,并被国家文物局列为“精品限制出境”的画家,终成一代宗师。
李霞与李耕的横空出世,使沉寂多年的莆田画坛再度回归国民视野,两人又与省内的郭梁、陈子奋等名家在福州南公园一带创办了龙珠画苑,大量培养画坛新秀。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黄羲、陈薰、张英、李朴、周秀廷等众多莆田籍弟子快速成长,弟子们又收徒授艺,众木成林,“闽中画派”由此奠定。
自明而今,“闽中画派”的奠定,靠的不是某位画家的独当一面,而是众人拾柴和前赴后继,是所有人对艺、对德的理念共识。既然一个画派的形成如此艰难,我们就必须要分析“闽中画派”因何而来,更应该清楚它又将何以永葆活力。我认为,需要从艺术及艺德两方面加以探究。
从艺术上看,首先,是对传统有所继承。从李在对郭熙、马远、夏珪等的模仿,到后来李霞、李耕对黄慎、上官周等的效法,都莫不说明名家对师承关系的注重;哪怕是不落窠臼的吴彬,其基础亦来自唐宋画风。无无根之草木,亦无无源之清流,李耕就曾这样论述过师承关系:“初学者,效先贤,严法度。”因此,李耕的作品在背景的设色及渲染上,都在极力还原一种高古的格调,我将其理解为向前人致敬;后来他的诸多门徒,也都做到了这一点。
其次,是对众长有所吸收。这其中,既有对同时代人,如李在、吴彬对浙派和吴门画派的借鉴;也有对国外不同风格,如李在与雪舟、曾鲸与利玛窦的交流;还有对不同领域,如对诗、书、金石、雕刻等领域的涉猎。在李耕的许多作品中,都有着其本人的自撰诗词及书法作品,这些诗词本身就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书法造诣也炉火纯青,又与画作相得益彰,共同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意趣;同时,李耕还是一位雕刻家,其雕刻的达摩与其笔下的达摩形神皆似,令观者叹服。不同形式的博采众长,一方面可以提升自身的艺术修为,另一方面也在锻炼着画家本人对作品好坏的取舍判断。
最后,是对技法有所创新。古往今来的艺术大家,最终都必凭借某种特质为人所识别与推崇,如吴彬的另辟蹊径、曾鲸的“波臣画法”。这其中,更不可不提改革大家——李耕。因长期从事壁画创作,李耕发明了“悬竖作画”,并创造出与之相配的“悬臂提腕执笔法”,线条也根据实际情况,与草书笔法相互融合。不仅于此,早年的李耕作品以工笔居多,到了后期,他对自己的技巧做了大幅度的删繁就简,从而偏向写意。就这类作品中的人物画而言,他一改传统构图的正、中、定等特点,以偏、奇、拙易之,或巧妙设置侧面形象,或大胆留白,或以一枝木杖支撑主体重心,看完令人拍手叫绝;在罗汉系列中,他更是大胆将山水画中的卷云皴嫁接至袈裟描绘上,实属前无古人。
从艺德上看,首先,是对生命有所敬畏。因为敬畏生命,一位艺术家才能笃定心志,专注一事,将艺术行为视为毕生追求与精神信仰,不为须臾荣辱所困,亦不被浮华尘世所扰。明代画家戴进,也曾技冠一时,更被视作浙派滥觞,但一朝被另一位画家谢环妒忌陷害,逐出宫廷,很快便穷困潦倒而死。莆田的这些画家,虽鲜有长寿者,不少还生逢乱世,他们之所以可以创造出诸多可能性,即来自于对画艺的孜孜追求和自身强大的内心;这种专注和坚韧,令他们赢得了后人的尊敬与纪念,也使其有限生命辉耀出无限的光芒。
其次,是对情怀有所坚守。我将莆田画家的情怀大致分为三种,即文士情怀、平民情怀和桑梓情怀。莆田的画家多出自民间,但其作品绝不低俗、庸俗、媚俗,这得益于他们高度的文化自觉。这种文化自觉,体现在题材、款识、斋号、审美等诸多方面,他们所展现的,亦是一种文人画的风骨。自古诗、书、画、款四者密不可分,我想,一个画家,只有在文士情怀的辅衬下,他才是画家,否则就是画工、画匠。跳出作品不说,吴彬其人刚正不阿,因不满阉首魏忠贤,而在天启年间被捕入狱,后获罪去职;林肇祺早年由嫂嫂带大,后来便事嫂如母,奉行孝道;李霞也曾在抗战期间义卖画册,救亡图存。在大是大非、纲常伦理和国难家仇面前,这些画家的铮铮铁骨,亦是一种文士情怀的流露。
但是,他们又从未自命清高,以曲高和寡的姿态示人;相反,他们来自民间,更深知民间之苦与百姓之难,更愿意与平民打成一片。林肇祺、李霞、李耕诸人为宗教场所创作壁画,接触的都是各地乡众,骨子里就保留着一种平民意识;后来他们从事绘画创作,在艺术形象的设置上,也时常显现出“竹杖芒鞋”的淳朴感。
画家的桑梓情怀,则折射出他们对故乡的赤子之心。林肇祺在家乡从艺,所得的润笔费除家用外,悉作善事回馈乡邻,并曾独资整修天中万寿塔;李耕的山水画作品,常取景莆仙名胜,其自号“大帽山人”,即来自他的故乡——度尾帽山;更有他们在不同时代、不同场合所赢得的殊荣,其实也都是赠给故乡的一份份厚礼。
最后,是对责任有所担当。吴彬振臂一呼,是对国家责任有所担当;林肇祺奉行孝道,是对家庭责任有所担当;李霞救亡图存,是对民族责任有所担当;李耕桃李满园,是对历史责任有所担当。此外,不少画家如林肇祺、李霞、李耕等人,又热心慈善公益,屡屡救赈灾民,李耕生前还先后将自己的五百余幅作品无偿赠送给国家,他们的这些行为所体现出来的精神高度,早已超出艺术成就,值得我们世代传承。
所谓师古而不师泥,师意而不师迹,我想,现今来谈闽中画派和莆阳画脉,就是要牢记对艺术的坚守和对艺德的秉持。只有这样,先人留给我们的财富才是一种真正受用的财富,先人留给我们的背影才是一种可以继承的背影,先人留给我们的乡愁也才是一种可供触摸的乡愁hellip;hellip;